风隐山上空。
大片的乌云已经堆积三日有余,喻为又仔细算了日子,再一次劝说附近村子里的人:
“此处将有仙人渡劫,若此时上山,一旦赶上天雷,怕是要被劈的渣都不剩。”话音刚落,只听山顶处传来嗡嗡巨响,紧接着便是刺目的闪电冲着风隐山顶便劈下去。“师父,要下大雨了。”喻为小心翼翼地出声提醒。
他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赶路,头也不回。良久才出声催促道:“你步子快些。莫误了时辰。”
这天阴的厉害,连风中也泛着湿哒哒的浊气。
他却不敢慢下脚程:要知道,这次的委托可是来自皇族中人。
这些人的命格天生便贵重无比,能为他们排忧解难,积累的功德自然不是往日替平民百姓办事可比的。
虽说他修的是无情道,求的便是一个断情绝爱。
只是这断的情是私情,这绝的爱是小爱。
他仍然需要行善事,结善缘,求善果,心怀大爱。而天道会记下他每一笔功德,来考量未来飞升的难易。
因此,无论如何他也要尽快赶过去。
若不是喻为拜他为师不过半年,尚不得御剑飞行,他又何必徒步前往。
如此一来,本就比自己单独前往慢了许多,如今若再为了场雨耽误行程,实在得不偿失了。
喻为见师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提提肩上沉重的包袱,快步跟上去。
只是还未走出两里路,雨便哗哗的下起来,不一会儿便成瓢泼之势。待二人行至河边,河面已然上涨了不少。
原本距喻为只有半步远的师父没有丝毫停顿,腾然起身,踏着河面信步向对岸走去。
等喻为回过神儿来,师父已经上岸了,只能硬着头皮趟过去。
不料喻为走到河中间的时候,不慎被湍急的河水冲倒,连句救命都没喊出来便一头栽到水里。
可岸上的人竟像是印入了雨幕成了幅水墨画,连根发丝都没有动过。
浑浊的泥水径直灌到喻为喉咙里,喻为接近漠然地接受着死亡的临近。
只是未等喻为见着奈何桥的半抹残影,便有什么东西拖着他往河面上带——那是一双双苍白泛青的鬼手,那是淹死在这条河里的一众水鬼。
这些水鬼兴许是在某次洪灾中身亡的,虽然人数众多,但大多是老弱妇孺。
这些人原本力量就小,如今成了水鬼这样地缚灵一般的存在,更是连托起喻为这样身量未成的少年人都需要一齐上阵。
喻为感觉自己似乎从眼前这一张张僵硬的鬼脸上隐约见着了欣慰的笑意。
可惜,未等看清,便有剑光朝这鬼躯的檀中穴刺去。
“师父,不是,不是的。”喻为急着向岸上那人解释,是自己失足跌倒,是这些水鬼伸手将他托举上河面,是他们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可飞剑不见有半点减速,顷刻间便将众水鬼斩了个干净。
水鬼只有灵体,只能化作这漫天飞灰,溶入流水皆不见。
此时的雨已经停了,河水又变回了原本清泠泠的模样。质本洁来还洁去,是好一片清净天地。
不像杀人的时候。
父亲的脖颈上会有滚烫的血液喷溅出来,留在衣服上的血迹用皂角反复搓洗也还是有浅黄的痕迹。
还有每晚缠身的噩梦在叫嚣着:你杀人了!
“天道不问善恶,只问正邪。水鬼,乃是邪物,需斩杀。”他丢下这句话便没再管呆立在河中的喻为,顾自收了剑便继续朝前路走去。
喻为突然很想追上他师父问上一问:既然如此厌憎邪物,又为何要收自己这弑父之人为徒?既然收了自己为徒,为何连自己的性命都如此不关心?
不过这话喻为若是问出口,多半会收到这样的回答:“因为你根骨好,适合修炼。”遇见喻为的那天,他远远就看见到那弥漫在桃李村的半空中那灰黑浓郁的鬼气,刚一进村,那些村民就跪了一地,齐齐哭喊“仙人救命”。
以他的修为,伏鬼救人不过顺手为之。况且大小这也算桩功德,于他的修行有益,他便应了下来。
可是事态的发展却脱离了他的控制。
这村子简直就像是被人安上了聚邪阵,引得魑魅魍魉前仆后继,杀完一批又有下一批聚集。
不仅如此,来这村庄的鬼众还鱼龙混杂,各自的镇压方式皆有所不同,极耗心力。若不是担心中途撂挑子会导致功德反噬,他甚至想直接放弃。
为了驱鬼,他让村长召集了几个阳气重的童男来帮他。
这群孩子跪了一小片,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去。
只有喻为,顶这那副凡人看不见的罪枷,即使跪在地上,脖子却硬生生梗成一个扭曲的角度,像头狼。
所谓罪枷,乃是上天为惩治重罪之人降下的天罚。
背负有罪枷之人,极易吸引恶鬼,因而鬼气入体,大多命不长久。桃李村会有此一祸,便是喻为这罪枷所致。
反正他修的也是无情道,本就不论善恶,也正好该收个徒弟了。
而这喻为幼年丧母,成年弑父,已是孑然一身,世间亲缘都断了个干净。即便罪枷在身,也是修无情道的上佳人选。
只等喻为的灵脉一通,自身的灵气裹住罪枷,不再吸引恶鬼,此地的鬼祸便能迎刃而解了。
他也有个问题想问问喻为:为何弑父?
只是这一星半点的好奇在他心里泛不起波澜,也就没想到去问。直到那天,喻为自个儿把答案告诉了他。
“师父,求你了,你现在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只要你一句话,他肯定愿意放过翠姨。”喻为罕见的跪在他面前请求道。
翠姨是谁?哦,他想起来了,是城西李铁匠的妻子,似乎是唤作张翠华。村里人为了感谢他斩杀那作妖的赤狐而办的答谢宴,便是在他们家里。
“那妇人不过一介平民,八字也稀松平常,平日里不过是受丈夫偶尔的斥责,又算得什么苦难?你又为何要帮她?”
“我娘就是活生生被我爹打死的。”喻为死死盯着他,眼眶已经红了,几欲落下泪来。
他心想,恐怕这便是喻为弑父的原因了。至于那翠姨,喻为定是从她身上看见了母亲的影子,这才固执的要救她脱离苦海。
“我们修道之人,一言一行都被天道所控。”他把喻为从地上扶起,想把这利弊得失给细细剖析一番,“凡人于世间最大的功德便是延续血脉。我若是出面毁了他二人的婚契,你可知这是多大的恶果?”
“就因为有婚契,翠姨,还有我母亲,她们就应该被活活打死吗!”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这便是道,我们修道之人,一切以天道为准,俗世凡情,与我等无关,需早日抛下。”
没等他说完,喻为已经夺门而出,走出院子的时候,腰间的佩剑都已经出鞘了。
待到晚间回来的时候,剑尖和衣角都溅上了血迹,也不知这半日是去做了些什么。
也罢,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就算喻为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这恶果左右也算不到他的身上,无需他来操心。由此便也没去问喻为到底做了些什么。
直到第二日,他从邻居口中听说:昨日城西的李铁匠被人断了一条手臂,从此再也不能打铁了。
“无故废人肢体,有损你的功德,于修行无益。”待两人重新上路时,他如是说。
喻为没有回答。
之后,他便有了个徒弟。打那以后,喻为对这个师父的态度便冷淡了下来,再没求过他什么,但修行上却是更用功了。
直到五年后喻为在一个街角救下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青年女子。
确认喻为不是来追杀自己的宗门弟子,那女子便涕泪俱下的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名唤许如如,原本是平城许员外家的小姐,家境殷实,千娇百宠的长大。
谁知那欢喜佛宗的宗主见她是难得的极阴之体,居然直接杀了她父母,将她掳去做鼎炉,预行不轨之事。
自己虽然逃了出来,但那宗门之中还有许多同她一样遭遇的女子,但求喻为也能救上一救。
喻为把人安顿下,独自去查探了这欢喜佛宗的底细。回来便带着许如如跪到了他面前。
听完这两人一来一回,算是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人既已救出,又何必来找我?”他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喻为气愤得连说话都磕磕巴巴:“师父您可知,那欢喜佛宗,他们......他们是靠.......”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他顿了下,平复了情绪后才继续道,“这姑娘便是从妓馆逃出来的。”
他对此略有些耳闻,这欢喜佛宗走的是欲之一道,于烟花之地修炼确是上乘法门。
“许姑娘想求我们救出其他落入虎口的姑娘。”喻为有些激动,“她们本都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好姑娘,却,却......却被迫成为他人鼎炉,受尽折辱。”
他略一思索便觉不妥:“此事绝不可取,若是应她所求,便是毁他人道行。不知要被天道记上多少笔恶果。”
喻为的脸色冷了下去:“道行?此等歪门邪术,也配叫修行?”
“大道三千,各有玄妙,他以无情入道,自然有人以杀戮入道,有人以情欲入道。修士之间,可比修为高低,不论道法贵贱。你若实在想救人便去罢,只是为师断不会出手。”说罢,他便阂上了眼,任由喻为提着剑冲了出去。
等许如如拖着个血人回来,他才知道喻为做了些什么。
“你要救人,好,我让你去。但为何要自爆丹田毁人宗门?!”
“……他们不仅折辱这些女子,甚至在利用完后将人炼成丹药。修为没了我可以慢慢修回来。但这宗门若是不除,我……”喻为此次伤得很重,却还是硬撑着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半点没服软。
饶是修炼无情道多年,他还是动了怒:“屠杀修士,断人道法传承,你可知这是多大的恶果?你可知这会毁了你我的飞升之途?!”
喻为梗着脖子,固执己见:“此等邪术,断了才是功德!”
“好,喻为,你做的可真好,真对。”他气极反笑,“那这恶果你便一人担着吧,我承不住!”
“自今日起,我不再是你的师傅。”
当年他收下喻为,说到底是为了能让自己传道授业,结下一份为人师的善果。所求不过是将来渡劫飞升时,能多一重成功的保障,少一分雷劫的折磨。
可如今喻为担上了这么一桩惊天业障,他若是不当机立断,只怕日后也会被天道记上一笔。二十年后。
劫云如约而至,九重天雷打在身上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肉身之外有一层淡淡的金光——那是他的功德。
他这些年做的一切,果真没有白费。
只待这劫云散去,他便会成为一代宗师,成为修仙界新的传说,成为所有人口口相传的名字。
统共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实实在在打在他身上的也不过三两道,不疼不痒。
只有那同天雷一道降临的罡风,直往人元神上吹,倒是有几分难熬。
第八十一道天雷结束,他从入定中睁开眼睛,准备迎接仙界的为他敞开的大门——可眼前居然是他自己的脸。
过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半透明的手,这才发现自己的元神已然和肉身分离。
定是因为飞升仙界需要摈弃凡世的肉身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可为什么?他经脉中储存的灵力自百会穴快速流出,重新化成了精纯的天地灵气,一点点消散;
丹田内的元婴慢慢瓦解,重新变回荒芜;甚至连千年都未曾改变的面容也迅速的衰老,灰败。
更可怕的是,依托于元神存在的意识开始慢慢模糊。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张开嘴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低下头,那座原本已经被劈成一片焦土的荒山开始泛出隐约的灵光,随后长出绿草灌木,变得郁郁葱葱。
这蓬勃的生机是从何而来?
事实已经明明白白摆在了面前,由不得他不相信。
那是他刻苦修炼,广结善缘才得来的修为——如今都被灌进了这些卑贱的生命。
有一种陌生的,也许是称作恐惧的情绪席卷而来。
“师父,你就这么确定这世上真的有飞升吗?”这是喻为离开前,曾问了他这么一句话,被他嗤之以鼻。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渡劫之后,从来没有飞升。而是肉体与灵力彻底消散,反哺世间。
耳边似乎有无机质的声音在轻轻地梵唱,那是他从未听过的念白。
这声音穿越了无尽的时光,微弱而遥远。却又清晰得可怕,把他的思绪一点点消融进了这玄而又玄的万千大道。
在识海里最后一丝清明被吞噬之前,他眼前突兀地浮现出一张妇人温煦的脸,那双杏眸笑起来,形似两弯新月,就连眼角几道淡淡的纹路都显得更加亲切。
他记得自己之前好像是个剑修,怎么就走上无情道了呢?
因为无情道修炼最快,飞升的可能性最大,这才吸引他半途出家。
断情绝念,方能走无情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对了,杀妻证道。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张脸属于他修无情道的第一个牺牲品,他的妻子——她被自己亲手斩下头颅的前一刻,还在笑着迎自己归家……
山脚下。
“喻为,你师傅他飞升了吗?”许如如看着山顶上的灵光,转头问身边的喻为。
他将原本打算为师父护法的剑收入鞘中,看着妻子略显老态的脸,良久,缓缓道: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