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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可忽略)(1 / 1)

琉璃酒盏中的桂花酿清甜甘醇,汪亮的酒水倒映着桌案红瓷里的几株杏花。

殿内嘈杂,酒已过三巡。连上座的皇后也撑着额头,有些微醺。

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周围的官家小姐们逐渐离席。温江卉正趴到小叶紫檀桌上打酣,嘴角边涎出的口水银亮发光。我一脚踩到她新做的绣花鞋上,雀蓝丝线绣成的祥云上多了个鞋印。

“回………回府了?”她倏地扑腾起来,将口水蹭到衣袖上,又用沾满口水的袖子去揉眼睛。

我侧头瞧着她睡眼惺忪,困意沉沉的。抬手替她扶了扶云鬓间的金步摇,“卉卉要是乏了,就先随母亲一起回府吧。”

温江卉乌黑的瞳孔一亮,又迟疑了片刻,“要不我还是陪幼宁姐等等表哥吧。”

“也好。”我微微颔首。

瞬间她脸色一僵,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我还是不在这烦扰姐姐了。”话音方落,温江卉提溜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出大殿。

我端坐在桌前,兀自扯着旁边明黄纱幔上垂下的金挂坠。红瓷瓶中的杏花依旧露着黄蕊,原先皎白的花朵却有些泛黄皱缩起来,蔫蔫地不复生机。

旁侧的小宫女给我又满上了酒,我正欲再浅尝上一口。

“我家公子说桂花酿虽清甜可口,但性寒凉。温小姐身子骨弱,还是少喝些好。”

清俊的小厮弯腰垂手,半隐在纱慢后低声说道。

“知道了,替我谢谢你家公子。”抿紧勾起的嘴角,我压住眼中的笑意回答到。

那小厮施了一礼就走了。

我内心的疲倦消散了大半,食指轻轻点上那血红透亮的瓷瓶,指尖触感滑赋冰凉。

瓶中的杏花枝也随之一颤,萎缩皱成一团的花冠重新舒展开来,泛了枯黄的花瓣渡上了层雪白,仿佛娇嫩初绽。宴席渐散,金碧辉煌的大殿冷清起来。估摸了半盏茶功夫,我提了盏绢灯,晕晕忽忽地往朝政阁去。桂花酿确实醉人,一时间步履蹒跚。

“小侯爷方才在朝政阁怎又惹陛下不快了?”

隔着朱红宫墙,有宫女太监靠在墙上镂着繁复图腾的圆石窗边窃窃私语。

我拢手敛去大半光火,立在原地细听。

“小侯爷又拒了陛下的赐婚呢。”

“和哪位小姐?温大人家的那位养女么?”

“还是?”

封凛拒婚于我?晚风拂过额前的几缕碎发,醉意散去了大半。

足尖升起的凉意浸入骨骼,寒冷似北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隔墙那边宫人的嘀咕声被揉碎在夜色中,在空气中凝固又漫失在茫茫夜色中,耳边的风声随着步伐加快而愈摇曳。

朝政阁前,通体黑楠木的马车用了深色丝绸装裹着,四角飞檐上有铜兽腾跃,浮上的月色而显得肃穆。

车帘被掀起,封凛修长匀称的手探了出来。

“姨父姨母刚带了卉卉先走了,特意嘱咐我带你回府。”

我仰头看向他,张了张唇什么也没说出来。踩着车蹬,搭上封凛的手迈进车里。

马车里燃着灯,暖黄的烛光照在封凛脸上,映得他那浅褐色的眸子越发如琥珀般剔透。

车内被厚厚的兽皮封得严密,既不漏风也不怎么颠簸。唇齿间残存了桂花酿的香气,熏的我更加头昏脑胀。

良久静默无言,我沉吟了片刻,几个字哽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为何要拒婚?”

我逆着烛光直直看向他的眼眸,一时酒意上涌得厉害。

几年前的一场滚滚天雷后,山火迅猛蔓延在草木葳蕤了几千年的祁连苍山上。

纵使是仙气凝结了几百年的山灵,也在天灾中身受重创。

那个一身银铠,马尾高束,将我从祁连苍山救来京城的少年眉眼依旧如初,就静静地坐在我面前。

“羌敌未退,何以家为。”封凛回答我,没有犹豫与思索。语气里的认真坚毅与当初他说会护我顺遂平安时,毫厘不差。

“好借口啊。”我嗤笑出声。

“两日后我便回封地,羌人已经攻打到祁衡连山北面。”封凛沉重道,剑眉凌厉如其人般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决心大义。

我晃了晃神。祁衡连山以南是晋朝,这里都城繁荣,国泰民安。

大朝向北延伸,直至永安侯封地颖川的最北面,坐落着的祁衡连山北侧是羌族的大草原。

我垂下头,以祁衡连山为界限的南北江河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神山千年则有灵,我生长在祁衡连山百载,山生山养。山下的家国百姓,与我毫无干系,我也从不在意。

若有若无一声叹息,格外清晰。封凛半阖双眸:“封氏一族世代镇守祁衡连山,但我族有一人在,羌族休想越过祁衡半寸。”

“阿宁。”他见我沉默,轻轻唤我。

“知道了。”

车马疾行,很快出了宫门。

“封凛。”我意识昏沉,呢喃道:“我可是仙灵,你若欺负我,上天可是会惩罚你的。”

“是啊,所以我一直不敢欺负你。”他的面容朦胧模糊,浅笑安然。

我知他是不信,不再多言,沉沉睡去。“姐,左相家的小公子生得俊逸极了。”温江卉摇着把团扇,扯着我衣袖问:“那小公子拜帖都下了半月余了,您真不去见见人家。”

“要去你自己去。”我打落她刚抓过糕点,油腻腻的手。

那丫头笑得没心没肺:“要是我去,那小公子岂不得逃到外羌去了。”

“呸呸。”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温江卉忙掩耳盗铃地啐了两声。

温夫人绕过九叠云锦大屏风过来,狠狠地先拧了温江卉两下:“好没出息,还有脸说出来。”

温江卉疼得呲牙咧嘴地叫唤不迭。

看着母女俩,我眉心一跳,扭头准备回卧房去。

果不其然,刚迈出一只脚。母女俩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挟住我臂膀。

“幼宁莫急。”温夫人笑盈盈地瞧得我头皮发麻。

“就是嘛就是嘛。”温江卉个小没良心的在旁搭腔,颇为幸灾乐祸。

无可奈何换了身雪青色罗裙,温夫人找了个银丝玉兰发扣给我固住头发。

在温江卉试拿着那大红富贵牡丹,试图往我鬓角簪时。我终于没忍住,阴郁了脸色。

温夫人被女儿独特的审美再次震惊,夺过那牡丹就往她脸上砸。

温江卉堪堪接住,傻呵呵地簪到了自己发髻上。

我捂脸不忍直视。

湖心亭周围青山秀丽,左相家的小公子甚是能叨叨,与这风光格格不入。我托着脸开始打盹,突然有些后悔头上没顶那支牡丹。

日头西沉。将分离时,那小公子摘了身上玉佩往我掌心塞,不好意思地低念什么“……情信物。”

小公子眼波潋滟,竟有抹羞红透过他厚比城墙的脸皮渗出来。

我一激灵,吓得手轻轻一甩。那块上好羊脂玉划出了道圆润的弧度,打着水花掉进了湖里。

“不好意思,手滑了。”我歉意一笑。

小公子的脸煞白,失了颜色,嗫嚅了半天:“无……无,妨。”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不愧是左丞相家的公子,果然大度,怪不得凡人常说丞相肚里能撑船。湖岸上,封凛负手站在杨柳边。垂柳依依,柳叶新,弄春柔,系多情。

“小公子,我表哥来接我了,今日就先告辞了。”我匆匆挥手朝河岸奔去,那小公子也没吭声。

我刚停下脚步。

封凛开口就问道:“那公子如何?”

我想了想,方才失手扔了别人玉佩,那人也没让我赔钱给他,想来人品自是差不了。

想着点了点头:“挺好的。”

“我会和姨母说,改日先把你们的婚事定下来。”他声调平稳无一丝起伏,平静得就像和我素不相识一般。

湖面泛起波澜,柳叶簌簌作响。

“封凛。”我余光中犹可看见远处亭中的小公子,我上前两步挡在封凛身前。

深吸一口气,趁他还未反应过来。我踮起脚尖,唇轻飘飘地从他侧脸蹭过去。

“你说,那小公子还会娶我么?”我偏了偏身子,正好看到湖中央的亭子里。左相府的小公子眼神呆滞,坐在黄梨八仙桌前手脚无措。

“你……”封凛想要推开我,将要伸出的手又收回去转而往后退了几步。

“除了你,我谁也不嫁。”语罢,我拂袖离开。

转身间,银质发扣啪嗒掉在青石板上。发丝松散垂在肩头,我径直离去。

眼眶突然间酸涩起来,一直酸至心底。我抬手抚过脸,才愰觉冰凉一片。两旁垂柳也凝固着发乌色,忽而草木皆枯。

君既已到我心上,又何必退我万丈。温府上的表公子永安小侯爷要出征羌族了,消息传遍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落。

“羌敌未退,何以家为。”朝政阁上一句话,不知道京城又有多少名门闺秀碎了一地的芳心。

封凛领十万大军前往颖川时,正值暮春。宫门直通城门的大街上,他一身盔甲寒光凛冽,银冠束发,鲜衣怒马好不威风。

送行的百姓熙熙攘攘,一直延伸的城门都没有断绝。

大军浩浩荡荡一路行至城门,封凛勒马缓缓回头望去。

老少妇孺,权贵名臣皆在。远处温大人携夫人对他抱拳一笑,独独不见了那抹青影。

封凛紧握缰绳的指节发白,浅褐眼眸却依旧毫无波澜荡漾。

风吹落城门的海棠花,封凛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浅色芳菲稳稳留住在手心。

他摇摇头,张开手掌想要扔回风里。一阵风扬起,花却倚着风又回掌心,恋恋不舍缠绕于指尖。

封凛一怔,随即扬了扬眉宇,甩手抛去那朵娇嫩嫩的海棠,没有丝毫犹豫不舍。

海棠被风卷着,四处飘零。

他眉目一凛,策马前行。

“姐姐。”温江卉怯怯出声。

我站在城楼上,远眺那愈行愈远的少年将军,当真是气宇轩昂。

“怎么了?”趁她不留意,我掩在青袍里的指端微动,几缕碧色光华翻飞到城楼上空,光华流散覆盖了城门的天边。

天仙狂醉,乱把海棠揉碎。无尽芳菲扶摇直上,若朝霞云雾飘渺着。

“吉兆啊……”

“天佑我朝,此战必胜。”

高耸的城楼下,万民臣服跪拜。

温江卉呆傻地杵在原地,半晌拍着手,极没见过世面地大喊:“姐,快看啊。”

众人皆沉醉在这异象中,独我望着大军最前方的封凛。

为君铺一路云霞为贺,望这山河如君所愿。浣花纸上有淡淡桃花香,浓墨勾勒出的簪花小楷清雅极了。

我放置好手中的狼毫笔,细细吹干纸张上的字迹。

“啊!”卧在贵妃塌上研墨打盹的温江卉惨叫一声,失手打翻了砚台。

我抬眼看她一身墨汁狼狈,不禁嗔道:“冒冒失失的。”

夫人身边的侍女跑来,趴在她耳边不知低语了什么。

我正折叠好信纸,锁进紫檀木架上的锦盒里。

温江卉乍地从榻上站起来,顺手又拂落了茶盏。鸢尾白瓷杯扣在她的下裙上,茶水混着墨汁煞是鲜艳。

瞧着她穿着的那套姜黄罗裙,我突然有些后悔,早知不该把今年的枫露新茶拿出来了,白白糟蹋了啊。

温江卉拎起脏污的衣裙,慌慌张张地扑到我书桌上:“姐姐,陛下要派我父亲兄长出征。”

出征?

三日后,温老将军与其长子温江北,领三万军往颖川支援。

三个月后,温江北寄来封密信给温夫人。

颖川情况并不好,封凛去的前两个月,羌敌被连连击退。就在羌敌退至祁衡连山北时,敌方首领似乎对颖川形式了如指掌,接连反攻。

早在一月前,封凛就被羌族的毒箭刺中了臂膀。

大敌当前,军心不可动摇。封凛却毒性逐渐发作,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羌毒剧烈,带去的几名名军医也束手无策。

皇帝派去的御医皆被羌人挡在了祁衡连山外,徘徊了半月还未到达。

“娘,不如再让陛下给表哥派些御医去。”温江卉急红了眼眶。

温夫人秀眉紧锁,纤长的手指泛着玉色。捻起薄薄信纸,放在跳动的火苗上。

火光摇曳中,信纸蜷缩燃成灰烬。

她脸色愈加暗淡,嘴角勾出一丝苦笑:“不,可。”

我垂下眸子,细细摩挲着袖口上的竹叶。纵将皇宫的御医都派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羌族奇毒以带剧烈毒性的虫草淬炼而成,羌人素来心狠,只要炼成便不会配有解药,岂是京城的御医可解的。见到封凛时,正是秋末。这场战争,持续得已经够久了。

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瘦了不少的脸庞轮廓更加凌厉。

“咳咳……”躺在榻上的他猛烈咳嗽起来,咳得脸上倒一时有了血色。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封凛在我面前一向风光从容的很。这般狼狈的模样被我看见了,且不将他羞死了。

许是战事紧迫,这时封凛的帐篷里倒也无人。颖川的秋远比京城的寒冬要冷得多,塞外的风雪声将这片大地淹没。

寒意透过厚重的门帘渗来,封凛咳得愈加厉害。

我扯过一边黑金斗篷给他盖上,坐在床上托腮端详了他良久。

“阿宁……”他微掀睫羽,朦胧中轻轻唤我。

我本想出言奚落他两句,封凛好似还未清醒。半睁半露着浅褐瞳孔,茫然地瞧着我。

浅色眼眸幽深纯粹,直教我心软。果真是矫揉造作的男人,我暗骂一句。

我伸出食指勾住他的手,莹白光华带着暖意从指尖渡过去,源源不断地像在填一个无底洞。

终于他皲裂的唇渐渐有了血色,我收回手指,身子都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

“呐,毒给你解了。”我戳了戳他臂膀,也不知道封凛会怎样谢我呢。

我救了他的命,那他不就是我的人了嘛。

不过若是他以身相许,怕也没有机会了。

封凛眸子里迷蒙薄雾散去,手指渐渐回温。

我起身离开,蓦然被他拉住手。他手中攥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咯得我手心生疼。

我俯下身子,将封凛的手指一根根扒开。银色发扣从他手心掉出来,发出清脆一声响又咕噜滚了两圈。

我眨了眨眼,这发扣些许眼熟啊。

“阿宁……”

封凛蹙着眉头,看上去要清醒过来了。莲青色的光影在脚下蔓延成了法阵,祁衡连山熟悉的草木清香将我包裹其中。

和封七年,祁衡连山再发劫难。山石崩裂,纷纷朝北面羌族滚落而去。

那一场山灾后,羌族恐触犯天神,一路落荒而逃。永安小侯爷封凛带数万大军,乘胜追击。自那场战役之后,羌族再也不敢进犯中原。

世人皆称,是天神在庇佑永安小侯爷。

多年之后,封凛着一身玄甲立于祁衡连山上。

祁衡连山早已生机不复,没有山灵的山,也就没仙气供养。

“我是仙灵,你若欺负我,上天可是会惩罚你的。”恍然间女子的声音还在耳边,那青袍白纱的身影好似从未离去过。

封凛远眺着万里山河,突感凄冷苍凉。上天罚我与你此生不复相见么?

永安侯封凛一生征战无数,保卫山河终身未娶。死后安葬于祁衡连山上,与其世代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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