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外袍之下,竟是一身鹑衣百结的化子装束,翻过他身子一看,背上附有七个小小的布袋。萧远山曾听本国武士说过,丐帮中人的品位以背上所负布袋的多寡而分,少者一二,多者可达八九,这人竟是丐帮的七袋长老。再揭开那全老二外衣察看,也是一般,只此人背上布袋只有五个。
萧远山仰天长啸,心中又喜又悲,今日头一天出谷,竟就得知了仇人是谁,当真是老天爷眷顾了,咬牙想道:“哼,这个他妈的丐帮帮主,我若不将你满门上下杀得一个不留,当真枉自为人!”当下给两个死尸穿好外袍,将信放好,心知二丐赶路打尖,化子装束多有不便,是以打扮成富商模样,但想是帮规所限,里面仍穿丐衣,以示不敢忘本。他又将二丐拖入死尸群中,让人看来是和宋兵火并而亡的模样。布置妥当,迈步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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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雁门关后,先到最近的镇上酒楼盗了两坛美酒,在无人处喝了个痛快。寻思:“据闻丐帮的总舵是在河南洛阳,这便该往东南,去寻那丐帮帮主了。先得换套衣服,易容一下。虽然南朝的武林人士之中,只有我当日饶了性命的二人识得我相貌,但总归还是改扮一下好。”于是又到镇上一家衣铺之中,找了身汉人衣衫穿上,再用毛笔将脸上涂黑,满脸扎髯也用刀子剃了,只契丹人发式特异,难以挽成汉人发髻,微一沉吟,索性连头发也剃光了,对镜一照,已变成了一个魁梧雄壮的汉人大汉,且头顶光亮,脸上黝黑。他不禁有些好笑,心知此时模样,便妻子复生,一时也未必能认出自己,当下将剃下来的头发胡须用原来的破衣包了,卷成一团,越墙而出。
来到郊外,生着了火,将破衣团投入火中,望着熊熊火光,心下顿感一阵轻松。此时天色将明,他倚树小憩片刻,又来到镇上,走进一家饭店,用汉语道:“店伴,我要二十斤酒、五斤牛肉、十个馒头。”
那店伴一怔,随即现出十分怪异的神色。萧远山只道他惊奇自己要这么多酒,不禁一笑。他自小便爱酒,且酒量极宏,虽然昨晚刚喝了两坛,这时却忍不住又想喝了。见那店伴只向自己左瞧右瞧,却不去取酒,哈哈大笑,突然瞪眼喝道:“你快上酒!说不定还得再来十斤!”那店伴一惊,赶忙上了酒,走开几步,忽然回头笑道:“客官,您仙乡何处啊?瞧您不像本地人。”
萧远山眼睛一瞪,不怒自威。那店伴又是一惊,忙回过了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萧远山哈哈一笑,倒了碗酒一口喝干,心想:“这店伴多事的紧。”夹了块儿牛肉吃了。突然心中一动,心道:“啊呦,不好!我一口契丹音调的汉话,在中原如何行走?这店伴所以奇怪,又问我是哪里人,自是因此缘故了。嗯,我东行路上,少说多听,留心学汉人说话便了。”虽有了主意,但心下总有些不安,饭也不大有心情吃了,只喝干了二十斤酒,会钞出店。只听得那店伴在身后小声嘀咕:“我干了十几年这行当,南音北调的客人见得多了,可还没听过这等口音,奇怪奇怪……”
萧远山来到街上,但见人来人往,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山西话甚易听懂,可是要学其腔调,自非片刻间所能。他沉吟片刻,打定主意:“报仇之事何等重大?可不能急于求成,因小失大。我便再熬得一两个月,又有何妨?”当下出得镇来,来到乡间的一家农户门前。他将衣服撕得稀烂,再涂满烂泥,又将左眼眶一拳打肿,然后敲门拜会。
那户人家中只一对老年夫妻,儿子和儿媳在外经商,老两口靠打柴为生。萧远山自称是本地人氏,幼小时全家被辽兵所杀,自己被掳至北边为奴,日前拼命逃将回来,无以为生,更连家乡话也不会说了,想暂时借寄一段时间,再谋生计。那对老夫妇甚是好心,当下答允,还杀鸡设酒的款待。自此萧远山每日跟随那老汉上山打柴,更跟着二老学说汉话。难得是那老汉年轻时还读过几年书,萧远山便又刻苦学习汉文。他武学上天赋极高,文字上却资质平平,学来甚感艰难,但为了报仇,便也不觉其苦。他打柴所得,一分不留,酒资也不要,只每日吃饱了饭,出力干活。
相处日久,老两口见萧远山忠厚踏实,力气更似永远使不完似的,往往一个人干六七个人的活,不由得对他好生看重,更拿他当亲生儿子般看待。原来二老的儿子儿媳虽说是在外经商,其实是因边地不平,出外另谋家园去的,只因二老留恋故乡,不愿离去,这才在这边关之地挨了下来。两位老人的儿子儿媳常年不归,自不免老年寂寞,更常自为儿媳担忧牵挂,这些日子萧远山与之共居,二老便颇觉天伦之乐。萧远山父母早亡,也不免甚有温馨之感。只是常常想:“两位老人虽常年见不到儿子,但还可儿子担忧牵挂,我的儿子却幼年夭折,便想为他担忧牵挂也不可得了。”心酸之余,不由得便是一阵愤恨。
如此一月有余,萧远山每日用心学话,一口山西乡谈已说得颇为流利,只是汉文艰深,造诣自尚极浅,但常用的汉字却也识得差不多了。他报仇之念再难抑制,便于一天夜里,悄然而去。他将身上的十几辆银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尽数留给了两位善良的老人,那是他自姚全二丐处得来的。这些银子,他来的第一天便要送给两位老人,说这是从契丹人哪里偷来的。但二老说什么也不要,后来更说要他自己存起来,留着娶媳儿妇用。然而自己心里很清楚,什么家室天伦、留名青史,那都已成为过往云烟,剩下的只是刻骨的仇恨、报仇的心,和不可磨灭的意志……自己就要走了,希望两位老人家过得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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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远山迈开大步,先来到雁门关南三十里的代州城,乘着黑夜,潜入府衙的公库盗了几百两银子出来,然后买衣改扮。此时他头发已有一寸多长,不便挽髻,于是仍剃光了头,再将脸孔涂黑。其时已是十一月末,天气严寒,他购置棉鞋棉帽,穿戴了径向南行。
是时大宋抚有中土,于元丰年间之后,分天下为二十三路。以大梁为都,称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京,是为四京。萧远山因受辽帝及太后宠信,平日多与闻军国大事,是以颇知宋朝形势,代州属河东路,由此斜向东南,即入京西路河南境内。二路相邻,路程并不甚远,萧远山十余日后便到了河南地界。
这一路之上,他每至一处市镇,便到酒楼中痛饮一番,既消妻儿失丧之痛,亦是奋于报仇在望之期。他知对头武功和自己相差甚远,虽丐帮人多势众,帮中又高手如云,但己暗敌明,报仇并不为难。只是曾听那姚清风说过,他们帮主前去少林寺赴援,却不知何时方归,最好是等其归帮后,径赴其洛阳总舵,直取其首级。
这一日午间到了汝州,离洛阳已不在远。进得城来,但见大街上颇多配刀挂剑的江湖豪客,寻思:“中州武林之地,南来北往的武林人士甚多,丐帮为中原第一大帮,此地又距其总舵不远,只怕多与这些人相识。倒须小心在意,不可露了痕迹。”当下要寻家酒楼,打尖吃饭。
哪知寻了几条街,大大小小的酒楼竟都爆满,瞧那些客人,十有八九都是江湖人士。好容易寻了家小店进去,却是有饭无酒,也只好将就一顿了。他坐了下来,要了两碗肉面,一斤面饼。岂知饭刚上来,又涌进十几名客人,登时将店中挤得满满的。最后进来的二人见别桌已无空座,其中一个瘦小汉子便向萧远山道:“这位朋友,咱们挤一挤。”也不等萧远山应答,便和另一人坐了下来。萧远山并不理会,自顾自吃饭,寻思:“这汝州城武林人物云集,当是有何事端发生。瞧这一行十几人个个都是练家子模样,又一身灰尘,显是急行赶路来的,却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寻思间,只听得邻桌一个高大汉子叫道:“伙计,伙计!上酒上饭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