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一见(1 / 1)

孟愉开着车,低头瞥见苏格格又青又肿,馒头一样的手背,禁不住低声斥责起来,怎么着都不该这么不当心自己身体,这般大的人,怎么总和孩子一样……

苏格格眼睛溜在窗外,并未纠缠在孟愉的责问上,只简单道:“你大哥没事吧?”

她到底是惦记着的,也是,若非如此心底,又怎能惹得大哥情场浪子独陷其间,又怎能让他们孟家兄妹念在心里,孟愉手下方向盘打了个漂亮的回旋,弯唇而笑:“好得很,美女美酒他从来就没缺过,改天他就会高喊着森林不弃,遍花可采。”

苏格格当然知道孟愉这是拐着弯安慰自己,她那么伤人,明知道孟宗少对她怎样却……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卑鄙。

路旁影像一丛丛飞快从眼前掠过,车内沉默下来,苏格格和孟愉颇有默契,谁也不说话,只是由着时间,如流水般在耳边滑过,在身侧趟过,行着他们自己的路。

灵叶寺,C城颇负盛名的景点之一,更是全国有名的香火圣地,自唐代以来便广受各方香客和僧人顶拜,很受尊崇,但及年末更有八方来客争相祈福上香叩拜,以求来年时运上顺或心念得成。

现下天干冷寒,灵叶寺门前两棵约有百岁的银杏早已枝丫孤独,自在寒风中守候,似肃然佛门前两个顶天立地的守护神,萧瑟却绝然威武,不可小觑。

车子在灵叶寺隔一个路口的专用停车场停了下来,走过去有段距离,方才青天朗日倏然暗了下来,却是叫飞来乌云遮住的阳光,温度骤然降了几度似的,孟愉拉开脚边的小收纳箱,抽了件披肩递到苏格格面前。

“披上。”

正开门的苏格格闻声侧过身,低头瞧了瞧那枚红色织锦披肩,又抬头瞅了瞅孟愉,似是在说“你小看我?我用得着这东西”,皱着鼻子只是嫌弃。

见她迟迟不肯伸手,到有趋势要拉开了车门就这么下去,孟愉紧着道:“还是想再让阿姨着急担心?”

念及母亲,苏格格一手抓着把手,一手伸过来拽了过去,利落的抖开,往肩膀上一挥,便这么斜斜搭在了肩上。

黑色长毛衣,玫红色披肩,后背看起来还是不错的搭配。

孟愉只盯着她身后看,苏格格已经下了车走出去好几步,孟愉拿出手机,按下镜头,这才下了车去追她。

从正门进去,顶大的香炉摆在连着卧佛堂和正门之间,过眼便能瞧见堂内偌大的侧卧佛爷,足足一间七十平大小的光景,慈眉善目,枕着手睥睨世间来往之人,过往之事,似解所有烦心,能容万事宽人。

苏格格和孟愉拈了香,虔诚叩拜,每一口头便深深匐身以拜,并不许什么愿望,只因真实折服于佛爷如此宽大,如此慈悲。叩拜之后将手中线香轻插在香炉之中,静看袅袅香烟片刻,便往吊桥走去。

这个季节非出游好时节,春假刚过,百业待兴,学生便回了学校,开始一学期忙碌;上班族便回自己岗位,焦头烂额于假期症候群;至于政要,则操心新一年的民生,大计;是故灵叶寺游人自然不多,只真心来享佛光,念静谧的人慢悠悠,虔诚的叩拜,而后退去专设的禅房那儿礼佛参禅。

以观光为主的吊桥就更少见人了,碧波河上两侧空旷,风来呼啸,满目只河水玉带蜿蜒,远远的微有红叶飘来,若夏秋确实是好地方,清爽怡人,冬天虽景致不错,却极少有人愿意弃了温暖而受风寒只为赏那片刻风光的。

孟愉和苏格格从吊桥这端十米外的祈愿塔过来就看到略显臃肿的身影独立在桥上,风吹衣动,长发挽起,一身墨紫色,颇有些油画厚重的味道。

觉身后簇簇而动的风声中夹了落落脚步声,扶着丝网防护的索栏远眺隐隐山落的苏慕雪顿了顿,按在凸肚上来回安抚的的手略略一停,本挂了丝期待神色的脸孔便沉了下来,描绘精致的妆容顿时垮塌一般。

越是相近越是不安,心跳得飞快,苏格格暗暗捏拳,抽了口气,冷冽的气流像碎玻璃渣儿钻进她本不舒服的嗓子眼,一点点钻得疼。干脆放开了步子,急走而去。孟愉未觉,不过转眼已经被她丢在身后两臂的距离。

他电话里那样的口气,那样诡异的氛围,她早该怀疑,或者已经怀疑,可她还是来了,她以为她的忍让坚持总还是能换回些什么的,可结果呢?结果呢?数着脚步,辨着远近,苏慕雪放在凸肚上的手微微抽搐,似在积聚着全部力气,伺机而发。

待苏格格离苏慕雪还有两步距离,单手扶着索栏,一直看似不察的苏慕雪霍然回头,一巴掌挥了过去,打算停下脚步唤人的苏格格始料未及,那一巴掌便恰恰好落到了她脸上,落声清脆,惊了一湖静谧清水。

来时本因过于虚弱打着点滴,硬撑着才到了这里,只因知道错了这次再要有机会,实在不会容易,却是如此无端的受了一巴掌,苏格格跌撞在摇晃不稳的吊桥铁丝网上,身体半边挂在索栏上,险些掉进碧波河里去。

玫红色织锦披肩落在磨得光滑的实木桥板上,木质风吹日晒后斑驳苍白的颜色与隐着黑的玫红,猝然醒目。

孟愉快手扶住苏格格,几乎是即刻就要反手打回去。管她是不是孕着他们孟家的骨血,管她是不是会因此伤了那小儿,胸口像有团火在烧着,烧得孟愉心脏那儿难受极了。

却是被苏格格稳稳抓住了她手腕,孟愉急恼交加,忍不住愤声喊道:“格格!”

方才一巴掌打得她手疼,但更痛快,苏慕雪微仰着脸,颇闲得自在的一手扶着索栏一手抚着隆起的腹部,像是看戏剧般瞧着他们,脸露微笑。

她就是拿准了她不敢怎样,拿准了她只会张牙舞爪示威摆强。

相比着孟愉的气急交加,苏格格倒是冷静慢慢站直身体,立在苏慕雪面前,半边脸颊极快的显出五个指痕,桥上冷风吹着,初时沁凉舒坦,慢慢越加烧得厉害,生疼得很。

“她有宝宝。”眼落在那高隆的腹上,苏格格冲孟愉扯嘴角,打算露出点笑容,无奈实在半边脸肿起来,动作不得,只好作罢了。

“所以……”

话未完,脆生响亮再度响起,只这次打人的换成了苏格格。

“你!”

万万想不到她竟然有这胆子!苏慕雪圆眼怒睁,眼中尽是惊愕和不信,倒掩了几分狂怒。

站得近些,苏格格微低头看她的肚子,复站直俯看她:“我向来不乖的你忘了?”

声音沙哑难听,每说一句话都像有尖刀来回拉扯在喉咙间,刀割石磨般难受,可从没有一次觉得说话也能这样解气。

苏格格退了她几步,哑着嗓子又道:“你说过,因为你一无所有,所以你无所顾忌,那些现在呢?”

苏慕雪下意识将手紧贴在腹上,另一手紧抓住索栏,索栏冰凉尽映入掌心,她身子有些发抖,不知是风吹体寒还是气急所致。

自口袋掏出那串链子,苏格格随手丢到她脚边,不堪重负的嗓子眼儿随她开口同时被强灌入一口冷风,火上浇油般刺痛,她狠狠大咽几口唾沫润润嗓子,道:“这东西我曾千般万般想要,不惜当小贼,可如今他自己跑到我手里,当真握紧了,拽住了,才发现也不过如此,还不如我街边小摊上买的便宜货,原来并不是想要就去抢到手然后就心满意足了,就会开心欢喜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何苦去惦记别人的东西。别人的,夺不得,自己的,不珍惜着,守着,就会失去,有时候真是找也找不回来。”

又咽口唾沫道:“爷爷又摔地上,又动了手术,现在还没醒,你自己看着办。”

本来有大段的话想说,太多的咒骂想发泄,可事到临头却全没了兴致,她尽责了,她尽力了,不再亏欠什么。其他的,帮不了也没义务要帮忙,她们就此别过,最好不再有交集。

扶着索栏一步步往回走,每走一步都显吃力,心里却无比痛快。

孟愉定定瞧着苏慕雪,眼溜在她略显丰腴却依旧漂亮的脸蛋上,蓦的绽出一抹诡异笑容,不待苏慕雪细想,孟愉已弯腰拾起那玫红披肩,手一扬,披肩落入碧波河中,一点点浸湿,一点点沉没,一点点消失,而孟愉,踩着极细极细的高跟鞋,摇得桥身晃动,头也不回的直走没有一丝迟疑。

苏慕雪盯着那两道各占风华的背影,良久,直到她们消失在祈愿塔转角尽头,直到无一线光影,眼落回脚边那串银色手链,弯腰捡了起来,细细抚摩,一如初见爱抚,一如初见欢喜,这条陪了她多年的手链啊,多少时候她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总还有它耀着她的眼,陪着她一起走过,但,只听“咚”的一声,银白在半空划出一道完美弧线,瞬间落入河中,为沉静河水吞没。苏慕雪扬着手臂一动不动,似化成了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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