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渊不让我走了,可我却甚是想念崆峒山,想念得不得了,想念那山上一树又一树的凤凰花,璀璨极了,饶是在九重天上我也再未见到。想念那曾为我爬上树冠、摘下红艳花朵的土气女孩,想念那个人黑发紫衣,膝上放着一架凤凰木制成的琴,五指修长随心一拨,便听醉了流年。却还抬眼堪堪笑着:“我知道你从小便喜欢这首曲子。”
其实李约是理解错了,我自小不擅长音律,对这些,委实提不起多大兴致,只是盯着他,那眉目仿似蕴了千山万水,晴光潋滟。竟也是失了神志,痴痴然不知今夕何夕。
后来回到九重天的这些日子,不是没想去凡界探一探究竟,无奈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实在劈的我落下一身子病,在锁仙塔里养了八百年,整日被沧冥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倒也缓缓好转。我对自己的身体很放心,平日里唯有婳婳盯得严,便甚少有机会走动,好不容易等到她和东海龙王家的二皇子游山玩水去了,才趁机溜出司命殿,踩了片云朵再回凡界京州,好言好语地才请出这土地上的地仙,想他打听情况。老头子却十分不耐烦,一边敲着拐杖一边大声嚷嚷,自八百年前一位名叫李约的帝王驾崩后,各州诸侯便纷争不断,天下硝烟四起生灵涂炭,很快被分出七国。
并向我指了指某个方向。可我眼前是一片黑根本看不见,装模作样的盯了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便引得他不得不说,“喏,那里是座座连山的宫殿,如今这京州已经是燕国的国都了。”
我便问他,那塞雪朝时的陵墓可还安在?他却摇了摇头,叹道怕是不保。
我哑然,心里蓦地生了凄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本就该想过凡界的江山怕是早已是改朝换代,江山的新主人不会与那司徒家有多大关系,也不会与李家有多大关系。谁知变故发生的这么快,天下果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八百年前所发生的一幕幕历历在目,于现实之中却是一点儿也不在了。司徒雪与李约,他们两个就像山谷清风,只在这人世间匆匆走过一遭,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重回神界的那天我疯魔了般为李约改命,天命诀祭出后才发现他竟死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肉身不留。我虽为司命仙君,观命改命无所不能,却终究不会那个使人死而复生的法术。
那是我头一次大胆动用禁术,结果却是败了。
婳婳安慰我,一个人死了除非挫骨扬灰,怎会一点肉身都不留?我看这李约怕是哪方仙僚,正下界历劫呢。劫数已毕,也该正位了。
这九重天上的神仙确实有历劫一说,只是这历劫两个字听起来让人陡生凉意。若是用的好了,劫数一过,那人便会修为大增,运气好的还能晋一晋仙阶,可见天劫委实是个好东西。就譬如我哥吧,就是运气顶好的那个,五万年前我尚且与他平起平坐,是为上仙。后来他为增进修为,自愿投身凡界历一世劫,这才与我拉开了差距。待他回来之后,我却好奇的紧,便擅自翻了翻他那一世的命簿子,翻了头几页,得知他那一世出生于凡界紫凝国一簪缨世家,自小饱读诗书聪慧非常,备受王君青睐。看到这儿,我以为之后烨清他便会一路平步青云,当个权倾天下的官儿,因此翻页的手速便快了起来。这一快,却好像是跳过什么重要的地方,待我看到结尾,他竟已削发为僧,辗转于青灯佛下,日子过得甚至凄惨。
我心中大惊,连忙向前翻回欲看个究竟,奈何这时殿门被祁渊这厮蛮横推开,吓得我赶紧合上命簿子,倒是费力和祁渊周旋起来。
只是我合上簿子的那一瞬,我在中间那些未有细细看过的纸业里,隐约看到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
微苔。
我这司命簿记得详细,几乎每一页都会出现新的名字,什么花里胡哨的都有,大多都是我哥那一世身边的婢女,或者一些走个客场的路人。可微苔这个名字,却满满当当占了中间的那几十页。
我在天上倒是知道有一个叫微苔的仙子,却没见过几面,更没什么交情。因为这仙子委实古怪的很,以一女子身担起铸剑师整日刀山火海已是让人目瞪口呆,打架功夫又甚好,战绩简直比当年本仙君单挑东海十万虾兵蟹将还要辉煌几分。我便问婳婳:“如果微苔和祁渊打起来了,那谁会赢?”
这个时候婳婳就一点我的脑袋,大咧咧骂道:“人家微苔虽然剑术了得,平日里却是个安安静静的姑娘,仙君可是以为每个人都像您一样,看什么不爽就一剑砍上去吗?”
这样一个神君,却有着烨清那一世的命簿子里出现的一模一样的名字。可这世上同名的人多了去了,况且我也不知道这个九重天上的微苔,“微苔”这两个字到底是怎么写。
这九重天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凡是下界历劫的神仙,重返神界后皆要饮一碗忘川水,声称做神仙的总归要潇洒点,前尘往事便不必挂怀。多少仙僚就此洒脱放手,当历劫是个儿戏似的。可我哥就没有喝过忘川水,他就算挂着一身伤回来,却依旧淡淡然然的,在他的眼中,我看不到任何对前尘的牵挂。
我只觉得可叹,那本命簿子里在他那一世尽数出现过的人,竟是就这么被抛在脑后了。
而且他还没喝过那忘川水,是主动去遗忘的。
从前我便觉得我哥是个顶正板超脱的神仙,却不知他正板超脱至此。
可若当真是按婳婳这一说,如果李约也是下界来渡劫的。劫过了,便正身归位。那么顺理成章的忘川水被他接过……想想还真有几分可怕。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况且我只认识凡界的那个李约,而那个李约已经死了,若是神界也再来一个李约,可真要把本仙君这老命吓得归西了。
也不知这样出神了多久,地仙忽然一声“仙君怎的流泪了?”才让我彻底清醒过来。我吸了吸鼻子,又抬手胡乱地抹了把泪,摊开手凭空变出些大小不一的草木种子,全盘塞给了地仙。在他的目瞪口呆中,鬼知道我在说什么胡话:“这里有金钱槭,林生杧果、蕉木的种子,全是老人家你喜欢的。以后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走了好不好,替我等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地仙老头儿被我吓得不轻,一愣一愣地道:“小仙看管这片土地本是分内之事,哪消受得起仙君如此——”提醒我,“况且,仙君要等的那个人,是个怎样的人?”
我呆怔在原地,极力在脑中勾勒出那个紫衣青年的模样,想啊想却半天想不出个大概,那人的五官是一片模糊,唯有一个挺拔清冷的身影久久挥之不去。我也不知是想的头疼了,还是真头疼了,反正脑袋晕乎乎的难受极了。那只被刺瞎了的右眼眼皮跳得厉害,抽搐感令我睁不开眼,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自己抱着头将身子蹲了下去,只听见地仙喊了我好几声“仙君你怎么样了,仙君你还好吗”,至少有十来遍,在这十来遍的循环中,却蓦地挑出一句极为惊恐的:“啊……您怎么来了?”
谁来了?
我只感觉头顶光线忽地开始变暗,不由自觉抬眼去看。明明目不能视,却仿佛能看见一个挺拔清冷的男子向我走来,逆光重叠交错着,他的衣袍色被衬成了沉郁的重紫,他墨发高高的束起,眉目间皆是清雅傲然,瞳眸黑白分明,凤眼微微上翘,薄唇玫红,美得惊心动魄,若是一开口说话,那也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熟悉至极的容貌。
我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朝那个方向伸出手。此番怕是那天雷落下的内伤开始发作,头痛的快要炸裂,我实在是撑不住了,艰难喊他:“李约——”
那个人已然来到我面前,是他将我紧紧收入怀中,听到我这一声喊,身子却是蓦地僵住。放在腰上的力道略微一松,就像在片刻的分神失落,旋即又越发勒紧,多少带了点威胁霸道的意味。我有些迷茫,也有些伤心,迷茫的是我不知他是谁,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伤心的是他好像很伤心,自己却不知自己哪句话伤了他。
他抱着我一路乘风疾行,我整个人被裹在厚厚的大氅里,神志恍惚地半睁了眼。先是看见了周围无数仙子仙君一脸惊恐不敢置信,然后慌忙朝我这方拢袖作礼,但他们很快便远离了我的视线,化作一粒粒黑色小点。我又稍一低头,便看见腰上的那只手,五指骨节分明,漂亮极了。目光再一挪,那翩飞的衣角上绣着龙纹。不得了,这九重天除了凌霄殿天帝那一家,可没人敢在自己衣服上绣龙纹,可见这人来头不小。后粗略一想,天帝一家我比较熟络的,也似乎只有一个人。
这很奇怪,我记得我的眼睛分明是瞎了的,适才的一幕幕景致却瞧得格外清晰。
可这个人的名字我却是不大愿意记起。
我便试着挣脱,却没想过他会将我搂得愈发用力,骨骼阵阵生疼。头顶上方响起他的一声叹:“小夏,听话点。”
这声音低沉醇厚,仿似刻意蛊惑人心,而我却正好受用。他身上尽是龙涎香,嗅的我有些头晕。这老眼都黑了,接下来就再也控制不住,靠在那片结实的胸膛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