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万里,天上不见一丝云彩,火球似的太阳高悬空中,灰扑扑的地面被烤得滚烫滚烫。除了游离的尘埃仍在漂浮,空气似乎都被凝固住,即使偶尔吹来一阵风,带来的也只是让人窒息的灼灼热浪。
进出宿县的百姓们脸上的表情仿佛同样被凝固,面无表情,来去匆匆,视若无睹城门附近求助讨要的流民乞丐。长久的干旱彻底麻木了百姓们的意识,除了盼着下雨,他们对周遭的一切早已无动于衷。
看守城门的卫兵三三两两散开,有的无精打采蹲在地上捉跳蚤,有的懒洋洋坐在拦栅上张望,有的百无聊赖靠着城墙吹牛打屁。一双双阴鹫般的眼睛冷漠地扫视着进出的百姓,看到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卫兵就忍不住皱眉头,心里暗骂:一个个穷鬼,老子想捞点油水都无处下手。至于耳边传来的哀嚎痛哭,他们都习以为常,只要那些流民乞丐不进城,不在城门闹事,死得再多也不关他们的事。
现在这个世道,皇帝都换成鞑子当了,汉人都沦为猪狗了,谁又能顾得上谁!
宿县城门东边矗立着一座凤阳山,这山不算太高,更像一个丘陵,昔日葱葱郁郁的山头已经变得光秃秃,荒芜得就像是被巨人随手丢弃的黄泥块。
山上有一座三清道观,曾经是百姓朝圣的去处。然而随着四面八方涌入的流民乞丐在这里抢食、寄居,道观慢慢败落下来,徒留颓垣败壁。进不了城的流民乞丐不死心,一遍遍扫荡着山上任何可以充饥的动物、植物,连观音土都被人当宝贝扒了一层又一层。饱受摧残的凤阳山渐渐人迹罕见,彻底成了一座荒山。
就在这荒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头老牛正从干涸的黄土里费力地刨出几根杂草咀嚼。旁边乱枝嶙峋的枯树下坐着昏昏欲睡的一老一少,断断续续的呼噜声伴着蝉虫撕心裂肺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老者黄蜡般的脸上布满皱纹,坑坑洼洼就像剥裂的树皮,闭着的双眼愈发显得深陷如同两个窟窿,一双粗大干枯的手有气无力地搭在胸前的袍子上。这件袍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款式和颜色,长长的下摆随意拖在脚边,即使沾满了尘土也遮掩不住衣服上的污垢。若不是老者头顶斑白的发髻上束着一方紫阳巾,估计谁也猜不出他原来是个道士。
小孩穿得更简单,一件脏兮兮的马褂包裹了全身,赤膊、光腿,大脚丫子一长一短蜷缩着,黝黑的皮肤在太阳下泛着光。乱蓬蓬的头发像个茶壶扣在头上,两只耳朵大得出奇,就像茶壶两边的手柄。又瘦又尖的小脸上满是鼻涕和口水干透的痕迹,眼角悬挂几颗硕大的眼屎正随地心引力一点一点往下坠。
“哞!”老牛突然昂起头长嘶一声,蹄子不满地在土里刨来刨去。
小孩顿时警醒,揉揉眼睛,站起来四处打量一番,推了推身边的道士,“周道长,这边没草了,俺们得挪个地方。”
“挪到其它地方也没草,这山上能吃的东西早被那些穷叫花子啃光了。”周道长不为所动,眼皮依旧耷拉,只在嘴里嘀咕一句,语气中充斥着对流民乞丐的厌恶和不屑,全然不觉得自己穷困愁苦的模样和那些流民乞丐相差无几。
自从天历元年天降大旱无数百姓被迫离乡背井四处流浪后,周道长就再也没有在三清道观里找见半点信徒供奉的食物。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最后道观里的道士都跑光了,道观也彻底败落了。每每想到这些,他心中对流民乞丐的憎恶便加深一层。
“说的也是,”小孩胡乱挠了几下脑袋,一屁股坐回地上,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仰起枯黄的小脸定定地望着周道长,“那你老继续接着先前的故事讲吧……”
“人都快饿死了,哪有力气讲哦。”周道长费力睁开耷拉的眼皮,看着面前求知若渴的稚子,叹息一声,半死不活地张张嘴,喃喃祷告,“祈求无量天尊保佑弟子今日能果腹一餐……”
周道长姓周,据他自己吹嘘是什么陈抟道长、丘处机道长的传人,精通周易八卦、知晓天文地理,所以自称周半仙。
可惜周半仙生不逢时,遇上了元末动荡的岁月,朝廷赋役沉重,再加上灾荒不断,普通百姓连饭都吃不起,谁还有精力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供奉那些看不见的神仙,理所当然这位周半仙就不吃香了,日子越过越穷困潦倒。随着三清道观的彻底败落,他也只得离开道观,扯了张灶台油布坐在城墙根下给人算命卜卦。
给他面子、找他卜卦的乡亲还能当面尊他一声“周道长”,其实大部分宿县人私底下都唤他“周鼻子”。
周鼻子知道了也只能摸摸鼻子仰天长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鞑子入关建立元朝政权后,由于元人与汉人人数的比例极不平均,汉人的文化和典章制度比元人优越,朝廷为了保护元人的地位,主张元蒙至上主义,把统治下的百姓分为四等人:一等元人,二等色目人(即西域人、欧洲人),三等汉人(北方其原来统治下各少数民族及部分汉人),四等南人(原宋朝疆土内的所有汉人)。朝廷还特别规定在四等的南人中,如果没有上学和当官的人就不能有正式名字,只能以父母年龄相加或者出生的日期或者行辈命名……安徽凤阳地处原宋朝疆土内,正是所谓的四等南人辖区,所以这里的老百姓过得很艰苦,没有地位、没有经济收入,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
想到这里,周鼻子傲娇地抬起树皮老脸,略带得意的目光扫过朱重八。别人叫他周鼻子还算给面子了,起码没喊他阿猫阿狗,起码比面前这个没名字只能念排行的放牛娃朱重八强多了。
突然周鼻子的视线定格在朱重八的小手上,再定睛一瞧,顿时双眼泛光,假意咳嗽一声,“小八啊,你看今儿万里无云、天干气躁,道长我嗓子都说哑了,要是有个枣子润润嗓子该多好,我才能继续讲故事喔……”
朱重八攥着青枣的小手紧了又紧,那是他在山上放牛时无意发现的一个半生不熟的枣子。摘下这个枣子后他欣喜若狂又舍不得马上吃掉,就一直当宝攥在手心,偶尔嘴馋了才悄悄舔上一舔。可是眼下他的喜悦都变成了懊恼:这个牛鼻子的眼睛怎么比天上飞的尸鹫的眼睛还厉害,连自己藏在手心里的枣子都能瞄见?给又舍不得,不给人家又说得如此明显,要是得罪了这个牛鼻子,以后不讲故事了怎么办?
犹豫半天,朱重八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把枣子递出去,枣子只能逞一时口腹,得罪周鼻子以后就没故事听了。看着周鼻子囫囵吞枣满脸陶醉的模样,朱重八喉咙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腹诽道:牛鼻子,小爷的口水好吃吧。
朱重八的老家在濠州钟离,和他目前生活的宿县只有一山之隔。他的老爹朱五四本是一个普通农民,可是这年头种的粮食还没上缴的粮食多,创业不如打工,所以朱五四一怒之下荒废了自己的耕地,带着家人翻山越岭来到宿县给当地一户刘姓地主打工做佃户。
古往今来,地主都是剥削阶级的代表,这位刘地主也不例外。
朱重八的父亲和哥哥们在刘地主家劈柴、挑水、种庄稼;朱重八的母亲和姐姐们就在刘地主家煮饭、洗衣、带孩子。
朱重八刚到刘地主家的时候才三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刘地主见状当即不乐意,地主家也没余粮啊,家里又不是慈善堂,个个都来白吃白住怎么受得了?最后在朱五四一家人恳求并答应放弃各种福利待遇、只管口饭的情况下,刘地主才勉强同意让这个三岁的奶娃娃去放牛。
现在朱重八已经五岁了,五岁正是稚子初萌的阶段。然而刘地主家的孩子瞧不起他们这些佃户孩子,父母和哥姐又累得跟狗一样哪有空逗哄小孩,可怜的朱重八除了跟牛哞哞哼哼几句,再也无人搭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吹牛的老神棍,听对方讲一些玄之又玄、神乎其神的故事,这一下仿佛给朱重八幼小的心灵打开了一扇奇妙的窗户,从此他每天早早就把牛赶到凤阳山上吃草,自己搬块石头坐在周鼻子面前听经学道。
周鼻子非常激动,去道观没找着吃食,反倒遇上一个崇拜者。他的肚皮虽然还瘪着,精神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个崇拜者的年龄太小、没有什么财物可以孝敬三清道长。但是这个崇拜者的态度很虔诚——唯道尊之,即使自己年纪大了,有些道义讲错了,有些牛皮吹破了,这孩子也从不反驳——嗯,尊师重道,是个可造之材!
回味半晌青枣的滋味,周鼻子脸上的树皮皱纹愈发加深,继续讲起误人子弟的故事……
时间慢慢被热气蒸发掉,太阳悄悄滑落西山,天际尽头烧起了大片大片奇形怪状的火红晚霞,如锦似帛,五彩缤纷,山峦、大地、城墙、房舍沐浴在万簇金光中煞是好看。
不过朱重八和周鼻子都没有欣赏夕阳的浪漫细胞,朱重八得牵着牛回刘地主家了,周鼻子也打算进城去富贵人家的后门溜达溜达,看看有没有仆人出来倒泔水。
两人都是宿县的熟面孔,倒也没被士兵为难,顺顺利利进了县城,刚刚要分道扬镳,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两人好奇地回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