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东莱国王子江安自尘夜谷归来。
这次前去,有些神伤,用的时日,比以往更加长了一些,直到二十五日,他才归来。时光流转,当仇恨、梦想逐渐淹没在纷扰的浊世之中,谁能遗世独立,淤泥不染,独揽清香?当年少时立下的誓言逐渐随着时间的流水匆匆奔逝,谁能众人皆醉,唯我独醒?那些血和火流下来,蒙蔽了双眼,又被时间的雨水冲刷,渐渐散去,逐渐麻木,而痛苦,却是保持这种清醒的最好方法。通常来说,身负血海深仇之人,心系报仇一念,不免湮灭纯良,化身修罗。而江安为人,颇为温婉,最懂修身养性,明哲保身,却也不曾剑走偏锋。
归来时,瑶华公主身体已是好了大半,每日水食也进了不少。东莱王见了,心里自然欢喜。
而此时边疆之局势,越来越凶险,栖柠这次,步步紧逼,三万大军驻扎于横琴江边,不断遣使节前来议定划界之事,欲将十渡山纳入版图。栖柠虽然以武力著称,国力强盛,但东莱富庶,亦重强兵,综合实力,可与之比肩。此种形势之下,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栖柠出兵,却也谈不上为上策。那栖柠王也不是泛泛之辈,多年前与江安率军鏖战之时,一战便知遭逢敌手,此人不除,终成栖柠一统天下之心腹大患。故暗中使人挑唆,离间东莱王与王子的关系,借东莱王之手,除之。今日看来,所有的一切尽如栖柠王预想的那样,朝着其期待的方向逐渐发展。
那日宣武将军传来边境急报之后,秦岚再也不敢耽搁,念着秦凌烟近日有伤在身,便独自唤了江安前来永福宫议事。江安听召,心里明朗是为边疆之事而来,却也不敢推脱,仓促而至。
秦岚一反往日悠闲,背着双手,立于窗前,平时伴于身侧的琴香此时也被屏退,江安步入王宫之时,东莱王没有回头,他请安许久之后,方长叹一声,让他起身。
“可知边疆局势危急?”秦岚转过身来,眉头紧锁,开门见山。
江安起身垂首,恭敬答道,“儿臣知道。”未来之时,心里便知其中缘由,自己出征之事,已成板上定局,与其等大王说出口,还不如主动请缨,于是拱手补上一句,“儿臣愿前往退敌。”
“王儿如此忠心,真是难得啊!”东莱王的声音,风轻云淡,却将难得二字咬得很重。传到江安耳朵里,却是多了一丝特别的韵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安一眼,笑问,“大军一万,够否?”
一万!栖柠出兵乃是三万!兵力不足敌方三分之一!江安蓦地抬起头来,大惊失色。他的脸色瞬间大变,嘴唇动了动,想要说出什么来,闭了闭眼睛,最终将那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关了回去。
他露出如此神情,早在秦岚的预料之内,他俯视着江安,居高临下,“不够?”声音风清云淡,略微挥手,“想必安儿也知道,最近东莱兵力有限,若是不够,尘夜谷的兵力,王儿可不必吝啬。”
略带玩味的声音传入江安的耳中,一语出后,江安心中早已明朗,只可惜人心自私,纵然他明知是反间之计,此时解释,也只怕东莱王听不进去,便是哈哈大笑起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父王设计儿臣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已身在他人计谋之中?”他凝视着秦岚的眸子,缓缓道来,“江安并非惜命之人,此命为父王所救,父王何时想要,拿去便是,只是儿臣当时短短十三年,却是身负血仇,欠人深恩,”他跪下来拜了两拜,声音凄然,“请恕儿臣此次逆了父王的意,国之大事,寸土不让,即便是希望渺茫,儿臣也将全力以赴,为东莱带回胜利。”
东莱王听罢此言,略微愣住,目光流转,随即转过身去,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了,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他长叹一声,挥挥手,示意他下去,“本王知道了,你且下去,五日后出征。”
次日,东莱王自朝堂之上宣布此事,众皆哗然,明眼的大臣表面不做言语,却在心里冷笑一声,一万兵力,面对民风彪悍的栖柠人,岂不是白白送死?相对无语,只得感叹王家守业,斗争残酷云云。
瑶华公主听闻此事,心急如焚,忙在病中差人请王兄前来,江安见了她,也只是悉心叮嘱安然养病,丝毫不提出兵栖柠之事,她问起兵力问题,便推说父王自有妙计,大可放心之类,临走之时书瑶特意叮嘱一事,那日所赠净海百里香,希望王兄日日带在身侧,可护得平安。江安笑笑,答应。
出了瑶华公主府,迎面便撞上匆匆而来的秦凌烟,他大步流星,神色匆忙,想来是急着看望书瑶,此时看见江安,顿时眉开眼笑,一把搂过,拍了两拍,“你小子,刚回来,竟抢先我一步!”
江安冲他摆摆手,指着瑶华公主府,示意他不要进去,“阿瑶心思细,那是心病,紫涵出事,一时间想不开,”他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秦凌烟,关心道,“伤好了?”
秦凌烟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身板,“你看,这多结实!被大王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皮糙肉厚!”,他一把推开江安,便要闯进公主府,江安一把拦住他,摇头道,“别。”秦凌烟被他拉住,一时愣住,愤愤然,指着他,“穆宇你这可就不甚公平了啊,你进了偏不让我进。”江安抬手拨下他的手,狡黠笑笑,“我身上不带伤,不会让她担心。”
“你!”秦凌烟还想争辩什么,转念一想,阿瑶心思细腻,往往将一个细小的事情想得无比严重,自己这次的小伤,在她的眼里,几乎快成生命垂危了,若是被她看见自己如今下床四处走动,不知又要气出什么问题来。想到这里,便愤然打住。
打消了去公主府的念头,便与江安同行,随口问道栖柠出兵之事,江安如实告知,听罢此话,他的身形蓦地顿住,目光凝重,一时惊诧,脱口而出,“那根本就是送死!”
江安听闻,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抬手轻指秦凌烟,狡黠说道,“阿凌可是不厚道了,”他佯装愤怒,“阿凌你未免太小看人!”
秦凌烟见他如此,亦收起了凝重的神情,哈哈大笑,在他肩头拍了一把,“无事,别担心,到时候,兄长我可是会前去救你的。”
江安一笑,叉起双手,抱于胸前,扬眉道,“哦?那我可真是期待被你救的那一天。”
言毕,二人抚掌而笑。忽然,秦凌烟目光有些凝重,随即转为狡黠,靠近江安耳边,浅道一句,“江安可知锦凉花影月来花魁名唤紫苏者,明日将至万州花影月来献舞一曲?”
江安惊诧,“此等风月之事,你于王宫之中竟能听得?”秦凌烟哈哈一笑,抬眼望天,不作任何言语。
“也罢,”他摆了摆手,嗔笑一声,近日以来,虽是表面风平浪静,奈何朝中,天下局势,早已风起云涌。他舟行中流,突遇倾盆暴雨,转流急瀑,即便是有心,却也无力回天。突如其来的变故,东莱王的猜忌,栖柠频频相逼,所有的矛头,均直指江安。山雨欲来风满楼,人生突逢低谷,虽是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着实头疼,此时便浅笑一句,“也罢,良辰美景,锦屏佳人,今朝有酒,我且一夕长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