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两人开心叙旧之际遇,一道黑影闪在帅帐之外,垂首恭敬道一句,‘大将军安好。’
突如其来的打扰,叶缙顿觉扫兴,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懒散答一声,‘夜深了,青弗大人何事?’
青弗听他口气,于帐外愣了愣,拱手恭敬,‘不知公主可曾来过将军处?’
叶缙望了一眼水芙,见她不安地拉了拉自己衣角,目光里满是乞求,不觉心里一酸,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秀发,转头道,‘不曾。青弗大人收得的王令便是保护公主安危,此时夜深,公主不见,你还是往他处一寻吧!’他的声音忽地变得悠远起来,似在提醒,又像是责备。‘若是芙蓉公主出了闪失,恐怕大人在大王处,也不好交代。’
青弗垂首,微微一笑,猜是公主在此处,不好说破,便佯做着急状,‘将军说的是,青弗且往他处一寻。’
水芙在叶缙身后,看那映在帘子上的黑影逐渐远去,才欣喜地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依偎在他身侧。水芙感激地望了叶缙一眼,拉着他坐下,双手灵巧,手势不断,叶缙只见她手势迅速,应接不暇,忙按住,“你慢点,我都来不及弄清了。”
青弗离开之后,嘴角漾起一抹浅笑,摇头叹一句,‘哎,这丫头。’
不及多想,便一步一顿地进了大帐,掀开帐帘,面前便出现一明媚少年,上前接了他手中的宝剑,垂首恭敬道,‘大人。’
青弗转头朝他笑笑,不做言语。少年有些心急,上前一步,想问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硬是咽了回去。
青弗抬眼便知他心意,笑一声,‘明泽不必担心,公主在将军处。’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落在明泽身后的铜镜上,见那镜中之人面色枯黄,两鬓也已泛起霜花,不禁有些恍惚,定定地看了一会,‘哈哈。’一声苍凉的自嘲声便从嘴角漏出。
天下未定,一颗赤诚之心,半生奔波,半生操劳。而今天下未定,却是镜中发先斑!此等局面,让人怎能不自嘲?
‘大人。’明泽低低唤了一声,起身走到案边,将那铜镜扣起。青弗一愣,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径自走到榻前,一手拉了床铺,心中烦闷,竟是用力过度,将那床铺拖在地上,四散零落。
明泽见状,心里不忍,上前一把抓住青弗的胳膊,低低唤一声,‘大人。’
青弗见他尚未离开,略微皱眉,转头问一句,‘怎么?’
明泽的目光灿烂如星,狡黠一笑,‘大人出去十五年,可是心退了?’
青弗轻轻拿下他的手,有些诧异地愣了下,心退么?哈哈,任你千般不愿,百般抗拒,终是不复年少!他婆娑着鬓角霜花,良久微微一笑,‘我王誓得天下!此番出战,必平东莱!’
那少年听罢,嘴角弯起,赞许一声,‘大人忠心,可比日月。’
‘日月?’青弗苦笑一声,目光却坚定着,‘士为知己者死。’
他俯身拉了床铺,转头轻笑一声,‘知己?’他的声音里蓦地添了一丝悲凉的韵调,笑一声,‘哈哈,知己么?’许为知己么?不敢。不过是踏脚石,一砖一瓦,垒起栖柠这般宏伟大厦。
明泽转头一声轻笑,良久回头正色道,‘此番前线,大人不为国出力么?’
青弗愣住,没料到此时他竟说出如此言辞,一时僵在那里,惨淡一笑,良久默然无语。
拨开帐帘,放眼望去,只见夜空漆黑如墨,星月无痕,顿时只觉时空辽远,天地寂寥。远处帐篷林立,零星几点灯火,几个人影一身戎装列队闪过,青弗不禁感自己渺小无力,回首苍凉一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哈!’明泽轻蔑一笑,转身直直地盯着青弗的眼睛,目光炯炯,风轻云淡,‘大人以为在其位的人便谋其政了?’他眉毛一挑,此时的声音里,竟是带了几分奚落,‘君不见,多少酒囊饭袋窃据高位,指手画脚?当世的寄生虫,还少么?若是在其位的人,谋了其政,我们此番,还有什么可说?”
青弗听罢,转头望一眼哈哈大笑的明泽,冷笑一声,‘任何时代,这样的人都不会少。’他忽的记起,少年学剑归来,随了王室公子哥儿一同玩耍,一颗饭粒掉在桌子上,便毫不犹豫地捡起吃掉。对面的公子哥儿脸上,竟是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在喉间,只是低下头去,自顾自地扒饭了。玉盘珍馐,葡萄美酒,吃了几口,抿了几下,便径自丢下,由一群谄媚的下人门端出去,不知倒向何方。那一刻,他耳边突然想起了师父的教诲,‘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眼前突然出现了梅久城传来的急报,久旱不雨,颗粒无收,饿殍遍野之类的字眼。念及此,眼前的美食竟如炭火般难以下咽。
年少的他看着那些下人将分毫未动的饭食倒进泔水桶,不由得皱起眉头,疑惑一句,是不是……奢侈了?
那些公子哥儿大笑一声,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油腻腻的嘴唇靠近,眼睛几乎都笑成了一条线,大手一挥,‘唉,反正又不是自己花钱!’他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大笑出声。
青弗年少,问一句,‘何人出钱?’
公子哥儿吃惊地望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竟不知!他盯着青弗的眼睛,仿佛确认他真的不知道一样,哈哈一笑,‘赋税啊!’
‘赋税……’青弗皱眉,似乎更加迷茫了,喃喃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迂腐!’那公子哥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顿时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教育样子,‘傻瓜!那是说给贱民听的,你竟也认真起来,你不把他们哄好了,他们又怎会心甘情愿为你役使?’
‘只是,可惜了,那些贱民愚蠢到并不知道自己被奴役了。稍加安抚,便很快乐地高喊着明君,万岁,而不问自己被剥夺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所以才世世代代,为人奴役,这样,你情我愿,不是么?此种生活,对他们来说,不也是一种幸福么,哈哈。’那公子哥儿夹了一口菜,放于嘴中,嚼了几下,皱起眉头,呸呸两口,一阵大骂。身侧的下人们捧着盘子,唯唯诺诺,生怕怠慢了这帮王族公子。“哈哈…….”
‘哈哈………’那声狂笑回荡在蕊宫廊苑之间,震地青弗的耳朵都要流出血来,那公子哥儿笑够了,回过头来,道一句,‘既然他们如此迫切地想要奉献给你,’他接过下人送上的糕点,一巴掌打翻,向那吓坏了的人道一句,‘其实,我喜欢吃桂花糕。’那人听了,竟是面露喜色,千恩万谢地去寻桂花糕了。此时他才回过头来,向着青弗摊开手掌,声音暧昧,做无奈状,‘你又何必不接受呢?’
蕊宫阆苑在这一瞬,似乎全都化为浮蜃楼阁。粼粼杯中清酒,恰似清溪银光泛,映出少年清秀的眉弯。他瞥见杯中的自己,眉头皱地霎是难看。回首望一眼,满目的灯红酒绿在他的眼里,化为满目疮痍,仰头饮尽一杯苦酒,竟是没来由地一阵恶心。他抬头目光凄然,心叹一句,‘何时才能荡尽世间奸佞之气,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而今,昔年少年早已两鬓渐霜,却依旧身似浮萍,四处流离,此时回过头来看自己年少之时的理想……他一步步向着明泽走来,竟感步步沉重。
他皱眉,‘为国出力?’冷笑一声,‘今日主帅,可是世子叶缙。’顿一顿,目光悠远,冷冷叹一句,‘而不是你我。’
‘我等不过护着公主观战,平东莱,又与我等何干?’
听他此言,明泽笑道,‘大人心中尚且记挂此事么?‘
少年目光中露出几分少见的凄然,几分嗔怪,几分哀婉,良久移开目光,喃喃叹一句,‘十五年了,难免大人心会退。’回首目光炯炯,‘时光轮转,世事无常,总会磨人棱角,折人锋芒,不是么?’
声虽平淡,却如利剑般刺向青弗心中最为柔软的角落,他的周身一震,几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爬上嘴角,他闭上眼睛,思索良久,摆摆手,‘不曾。’只一睁眼,目光如炬,‘拼得此身九死,不信月华不姓叶!’此般誓愿,从他的口中飘出,竟是如此风轻云淡,如同旁观者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
明泽听罢,咧嘴一笑,啧啧道,‘大人还是一如十五年前。’他上前一步,扳过青弗身子,朗声道,‘我等虽无兵权,却犹能出谋划策,指点征战。’
‘哦?’青弗语气疑问,缓缓拂下他的手,低头沙哑笑道,‘指点征战?哈哈,明泽可过奖了,’叹一声,‘叶缙军中,不缺谋士。’
明泽回首,目光坚定,‘缺如大人般的谋士。’
‘是么?’仿佛自嘲一般,青弗退后几步,将自己周身都丢到软软的椅子里,轻问一句,‘依你之见,我等当如何?’
明泽狡黠一笑,上前附在青弗耳边,缓缓如是说。听罢,青弗目光倏地凛冽起来,抬手抓紧了案前茶杯,一把捏碎,冷笑一声,‘江安。’转头看了一眼立于身侧的明泽,见他目光期待,点点头。方才那一句,他听得尤为真切,‘擒贼先擒王。’
青弗抬手指了指明泽,见他嘿嘿笑着,便轻轻闭上眼睛,问一句,‘新吾军中,可有我们的人?’
明泽略微思索,忽地眼前一亮,‘新吾副将,陌川竹。’
一句既出,青弗忽然睁开眼睛,似有几分惊异,冷笑一声,‘叶缙可真是本事,连陌川竹也被策反。’他玩弄着方才被自己捏碎的茶杯碎片,沉吟一番,喃喃自语着,‘已经是副将了么?’他忽地转过头来,声音坚定,‘此人身居高位,暂且不动。你且寻思,还有何人能近江安?最好……是下人丫鬟之类。’
明泽愣住,寻思半天,一无所获,只得摊摊手,垂首一句,‘属下不知。’
青弗此时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味一个久远的故事,脸上泛起异样的神情,说不清是悲戚还是幸福。他睁开眼睛,目光中尽是悲凉,低低道一声,‘还有一个人,’重新闭上眼睛,声音凄凉,‘还有一个人……’手中一抖,那茶杯碎片竟是刺破皮肤,割入血脉,转眼已流下一片嫣红。
明泽见他如此神色,心中不明所以,疑惑一声,‘不知大人所指……’
‘崔锦娘。’仿佛极端痛苦,不愿再提及那个名字,良久才从青弗喉间,挤出那三个字。
‘是她!’明泽听罢,顿时周身一震,目光悲戚,抬手劝一句,‘大人……’
青弗睁开眼睛望向左手,无名指上银色指环虽被血污,仍是光芒不减,他闭眼,转头一手将那指环扯下,递于明泽,声音凄凉,却是坚定不移。‘诸多事务,你且安排好了。’用力过猛,无名指处,竟同被撕裂一般疼痛。闭眼便见十八年前那日,残阳古道,缥缈孤鸿,新婚燕尔,送君出征。她碧衣凝凝,温了一觞酒,噙了一捧热泪,柔声一句,‘夫君,锦娘生生世世待你归来。’他记得自己那时是凝视了她一眼,饮尽那杯酒的,对,自己那时一定是饮尽了的。
明泽一时失神,竟是没有接住那指环,它叮当一声落地,滚了几滚,方才停住。明泽俯身捡起,望一眼指环落处,方才染血,此番滚落,污了玉阶。明泽握于掌中,回首声音凄然,问一句,‘大人可是忍心?’
‘哈哈。’只听他一声轻笑,摆了摆手,沉声,‘下去吧。”
夜色渐浓,虽是炎炎夏日,到了此时,竟留有一丝微冷,青弗抬手拨开帐幕,抬眼望天,微风习习,云遮薄月,雾漫山岗。“哈哈。”他心里大笑一声,眼前掠过紫苏夫人那日阴狠的神色,“江安若死,我要你们整个栖柠陪葬!”他嘴角出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目光玩味,道一声,“我今日,偏要他死,紫苏,你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