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称呼,就仿佛真的拉近了一些距离。虽然俞三侠看起来还是拒人千里之外,但张怡却是毫不惧怕的。只要不执意赶她走,冷漠算什么?砸东西骂脏话的都伺候过了,还怕这个?
张怡看得很开,却也是经过刚刚一番对话了解到俞三侠并不是难以靠近的人。前世的时代不好说,小说里,那些真正行走江湖,锄强扶弱的大侠,大概都有一颗热情纯善的心。
灌完了心灵鸡汤,张怡从心理问题上转过来,重新解决身体上的问题。手掌顺着手骨下滑,一边动作,一边看俞岱岩的脸色。
虽然是蜡黄青黑看不清颜色,但五官的轻微移动还是没看出人的心情的。
挪到手臂,俞三侠面无表情。挪到断裂的手骨,俞三侠仍然没有表情。定定瞧着她,像是生怕她做出什么超过男女大防的举动。
张怡自然不会做什么的,她的目的只是保命,留下来,对俞三侠……说实话,这么一个四肢扭得不正常,脸色也难看得可怕的男人,除非是情根深种,否则哪个女人会想要做什么?
半天不见俞三侠情绪波动,张怡就有点慌了,“没感觉吗?不至于呀。”
听她说话,俞三侠才皱着眉头,声音微柔,虽时命不济,但仍可看出曾经的英雄豪迈。“碰到关节处会疼,但折骨的过程都清醒历过了,这点子疼我就没说。”
又疑惑,“张姑娘懂医?”
张怡摇摇头,对于俞三侠依旧称自己张姑娘也无能为力。不过怡妹之称也太亲近,一时之间,真说出来,她也不会习惯。
“在家里听说了三哥的事,叫大哥寻着看了许多医术,又问过不少大夫。只了解个初步罢了……”她说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举止仍是大方的。
俞岱岩眼中一动,少了几分拘谨冷淡。任谁听到别人为自己的事花费了那么些心思,也会凭添许多好感的。
他有这种改变,张怡的目的也就达成一半了。又带着羞,满目诚恳,“我在家时并无照顾旁人的经验,但母亲说了,出嫁从夫,那些事都要学的。若有什么做的不到位,弄疼了你,三哥也别忍着,直接说我就可。”
俞岱岩本不愿答应,可看着女子诚意十足,又隐隐带着许多忐忑。想到她本是大家小姐,如今却孤身一人上山,要嫁给自己这么一个无用的残废。自己若是拒绝得太过,不免害她在山上更为难过,也辜负了人家一番苦心。心下一软,低声应了。
见他配合,张怡又是笑的甜美。带着一些喜悦,一些崇敬,一些忐忑娇羞。不由感叹这张家姑娘单纯。若换了江湖女子,只怕听了自己的消息就要解除婚约了,哪里还像她这般用心为他?又想到她之前烈性之举,思忖自己要能好,定会好好对她。若好不了,也要为她另择良人才是。
这俞三侠方残废不久,对江湖上的灵药名医尚存一份能够治愈的希望。此时的他却不知道自己会以这种模样存活,直到25年后才有机会重新站起来。
因为有了现在的问答,等到清风明月送来俞岱岩的晚饭时,张怡就理直气壮地接过饭食承担了喂饭的责任。
她喂饭的技能熟练,又会观察病人的脸色,比之平日清风明月做事时汤汤水水撒一身,最后还要尴尬的换衣服擦身等好了太多。
正因如此,自身残后不喜进食的俞岱岩今天倒是多吃了不少。反而张怡,真正尝到那寡淡得几乎没什么油盐的饭菜时,对武当山的弟子们同情不已。不由得感叹,到底是习武的人,吃这样的饭食也能长得人高马大的。
填饱了肚子,张怡又引着俞岱岩说些内功穴道,江湖趣事。她态度自然得很,时而大笑,时而拍掌,时而担忧不已,时而嗔怒对某些恶事愤恨难言。而至始至终不变的,是对待俞岱岩一视同仁的平常态度。
不像武当的师兄弟待他那样小心,生怕一个不慎就伤了他的心,每次见到都愁容满面。张怡是笑着的,带着点少女对侠士的崇拜,对江湖的向往。
他愈来愈放松,眉宇间的阴霾也舒展了许多。
这样的和乐一直持续到晚上,俞岱岩对张怡试图为他擦身的举动坚决不从。张怡最后无法,只能把房间还给清风明月,自己也寻地方去洗漱了。
然而这一次的退步,就意味着下一次的绝不退让。拧着脖子,张怡咬死了绝对不去别的客房休息,非得留在俞岱岩的屋子。
“三侠执意赶我出去,叫我在武当山上如何自处。”
不论俞岱岩怎么劝,张怡就这么一句。再逼得狠了,就红着眼睛看着他,眼底一片决绝不屈。
对着那双眼睛,俞岱岩最终还是狼狈屈服了。他实在不懂张怡为何这样坚决,她明明有父母亲人,有更好的选择。为何却仿佛孑然一身走在绝路,除了抓住他,别无其他生存之路?
夜幕已深,房内空气又湿又闷。俞岱岩平躺在床铺上,盖着薄被,迟迟不能入睡。
身畔躺着个柔弱的女人。她着身体,背对他。呼吸声轻轻柔柔,几不可闻。脑后青丝披散下来,有几缕留在他身侧。发丝上有淡淡的清香,让他想起了山谷里清雅的水仙。
书香之门的女子就仿佛藤蔓上开的粉白的花,在风雨下毫无反抗之力,柔弱地只能抱紧了寄生的树干才能争取一丝生机。他甚至不敢对她说什么重话,生怕话语太沉,压坏了女人娇小单薄的肩。
俞三侠夜视能力极好,纵使不故意去看,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地瞥到了女子弯曲的后背曲线。她弓着背,蜷着膝盖,脖颈到背部是很好看的弧形。像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她……还不到二十岁吧。俞岱岩突然想到,他名义上的小妻子才十八十九,而他已经快三十了。
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只看年龄几乎可以做他的晚辈,哪里就能成为支撑起一个家的女人了呢?可世情就是如此,若不是前一个未婚夫早逝,她十五岁就该嫁人了。那些普通门第的女子,能找到门当户对,年纪相仿的固然好,找不到,年纪大一点也会疼人。张老爷当初就是这般考量的,重要的在于武当这个大门派有能力在乱世护住一个张家。
她是带着任务来的?被家人逼迫,所以才这样不安?俞岱岩模糊地在心里为张怡的忐忑找了个借口。
夜凉了,关节处轻微的疼骤然加重,让他不禁回想起了昏睡时一处处骨骼被折断的痛楚。他心中又恨,是报仇的恨支撑着他对治愈抱有期待,他想要报仇。
他俞岱岩自认在屠龙刀一事上无愧于心,这是个害人的东西,他无心争夺。可世人贪婪,那层出不穷的追杀,那船夫和藏在船舱里朝他射出蚊须针的人。若没有那暗器使他昏睡,他又怎会身临大难无知无觉?
一点一点的感受到经脉断裂,骨头粉碎的痛,明明心中在怒吼,身体却动不得一分一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凶手行凶,离去。那是怎样的痛,怎样的恨?又是何等的绝望?还不如直接一刀了结性命,来的爽快。
“很疼吗?”低低的嗓音轻轻柔柔地传进他耳中,朦胧间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坐到他身旁,伸手缓缓按摩他的手臂。
那双手又柔又软,力度开始有些轻。身体因为疼痛,麻木的没有感觉。一点点推拿,麻木渐渐散去,会疼,然后又变成了畅通和舒适。手骨,指节,手臂,大腿,足踝……伴随着那一丝丝入骨的馨香,疼痛的后劲上来,拉着俞三侠陷入沉睡。
黑暗中,女子摸索着重新躺下。她蜷缩着身体,离男人远远地,不碰到一点。过了好久又翻过身,扯住男人的衣角。
张怡厌恶男人,可不知怎么的,俞三侠身上的药味却很让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