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雕鸣时起时止,林中迷雾仍未散去,黄苓玉便只能寻着声音去找。行了约有半刻,只听得一声沉闷地轰鸣,仿佛是什么东西倒塌了一般,只把黄苓玉听得心中一跳,速度愈发快了。
行至林中一角,见一巨木横在几棵树之间,挡了道路。跨越过去,隐隐可见两个黑影。一个形貌高大,气宇轩昂,虽隔着雾看不清楚,可黄苓玉也能凭直觉认出那是乔峰。见男人无碍,黄苓玉便放了心,又看另一个。绕是她往日里见识不俗,此时看清楚了也忍不住惊叹了一句,“好一只大鸟!”
只见那物比之乔峰要矮些,小头尖嘴,两扇翅膀扑腾拍打着,竟是只大雕。那雕毛色黑黄,毛翅脏兮兮的纠结着,还有血迹。且钩嘴弯曲,头顶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鸟类千万,黄苓玉见过的珍禽也不少了,可还从未见过这般古拙雄奇,和人等高的大雕。
她那一声惊叹本是惊奇所致,也引来了乔峰注意。他看起来先前是在为那雕上药,乍然听到黄苓玉的声音,便抬头讶然道,“阿玉?”
黄苓玉想起两人之前的尴尬,此时也不好像往常那般如常地回话,只“嗯”了一声,走到近处。
倒是乔峰皱了眉头,语声严厉,含着二分责备与关切,“你内力尚未恢复,怎能孤身过来,我先前不是叮嘱过要你在原处等我?”
他这教训的话语说得太过自然,若是今夜以前,黄苓玉还能理解这人是爱护自己,可经过之前乔帮主的表白,她就觉得心里不痛快了。仰头讥讽道,“你乔大帮主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还指望我聋了傻了听不到么?”
又冷哼道,“姑奶奶想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你算何人,拿什么来管我?”
她说这话也是一时不高兴被男人教训,且素日里和乔峰胡闹惯了,想来自己不过刺他两句,应也无事。奈何不止她记着先前那事,乔峰也是记得的。听她那番话,尤其以“你算何人”这几个字,在他理解,那明晃晃地就是拒绝了。
他心下一苦,暗嘲自己当真异想天开。阿玉原开始就展现其出身不凡,家资万贯。疗伤圣药随手相赠,珍稀明珠来做暗器。更不必提她本身武功高强,容色不俗了。而自己呢?相貌不过平常,丐帮帮主名头听起来是大,可说到底也就是个乞丐头子,莫说资产,只怕连个好一些的宅子也置办不出。
虽说阿玉开始对自己有几分另眼相看的不同,但恐怕也只是做为朋友来对待。他却因为这几分欣赏生了亵渎之念,想来……阿玉日后也要厌恶于他了……
乔峰叹道,“黄姑娘说的对,是乔某考虑不周。”
黄苓玉闻言一愣,不敢置信地望向乔峰,心中着实委屈。她仿若有意识到男人应误会了什么,可她不知缘由,也拉不下脸去问。暗道男人当真善变,前一刻还情意绵绵叫她阿玉,一会儿不见就成黄姑娘了。一时之间,又是气闷又是委屈,当下冷了脸色。
“乔帮主说得什么话,我一个小小女子,如今还得靠帮主庇护,哪里敢说您的不是。”
他二人相互闹着矛盾,那丑雕也不知听没听懂,忽然尖啸一声,丑嘴叼起一滴血的蛇胆往乔峰那儿递。黄苓玉这才注意到那雕脚下躺着两条赤色巨蛇,蛇身蜿蜒足有三四米长,其中一条还被开膛破肚,想来是被丑雕取了蛇胆。
黄苓玉本就怕蛇,先前那小的还能抑制着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会儿突然瞧见了两条大蛇死相凄惨,就算明知是死的,也怕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几步,躲到乔峰后头,抓着他的裤腿吓得发颤。
乔峰在这一番变动下愣了一愣,半晌才会出些意思,蹲下身,扭头狐疑道,“阿玉……怕蛇?”
“谁,谁说我怕!”她把手一松,故作镇定,却还是不敢从乔峰身后走出,也不敢往那边瞧。梗着脖子道,“姑奶奶连老虎都敢养还会怕蛇吗?只是它死得太难看,我,我怕脏了鞋子罢了。”
她说着,还跺了两下脚,仿佛鞋底真的被蛇血染脏了一般。
乔峰看着她这口不对心的模样,不免好笑,把先时被拒绝的郁气也散了几分。又觉她这模样可爱得紧,只让人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揉揉脑袋才满足。然而想是一回事,如今他却是不敢也不能那样做的。
便只对丑雕道,“雕兄,在下出手相助乃是心义之所向,怎能图你的报酬。”
黄苓玉听了两句,就大概清楚了事情由来。想必先前是这丑雕被两条蛇围攻,发出阵阵雕鸣。乔峰速度比她快许多,应是提前到达,帮了这雕一把,先前那断木想来也是乔峰弄出来的。这丑雕长得不好看,智力倒是不低,竟然晓得知恩图报,以蛇胆赠恩人。心中就对这雕多了几分喜爱,却也不觉得它丑了。
那雕对乔峰递了半天,乔峰都不肯收,它便不住扇动翅膀,两条粗腿踱来踱去。突然停下来,歪头俯身,把嘴凑到黄苓玉跟前。
她开始还被吓了一跳,待发现那雕是要把蛇胆给她时便笑了,指着雕问,“你要把这个给我?”
丑雕连连点头,只因嘴上叼着东西,也不发出叫声,可那模样甚为乖巧,顶着个丑丑的肉瘤竟也有几分呆萌之感。
它身上有极浓重的血腥味,黄苓玉一向喜洁,此时却不嫌弃。她伸手接过那血淋淋的蛇胆,又指指乔峰问,“你是看我与他一起的,才要把这个给我对么?”
丑雕此时已扬起了身,歪着头看看乔峰,再看向黄苓玉,扑腾着翅膀,又叫了两声,像是在肯定黄苓玉的话。
乔峰一直看着,他不愿受丑雕报答,可看到黄苓玉接过蛇胆也只是皱着眉头,而没有出声制止。此刻看那雕把他和黄苓玉归到一起,固然知晓这里头没什么特殊含义,可也忍不住露了些笑意。
黄苓玉睨了乔峰一眼,说不出是喜是怒。看他把外衫给了她,自己只着一身灰白还打着补丁的里衣,心中软了一软,可还是冲着丑雕慢悠悠念了一句,“这时节,鸟可比人机灵可爱多啦。”
乔峰也只能默然不语,转头去看那蛇尸,忽地眼光一闪,上前几步看个仔细不说,还点了火折子去烧灼那蛇皮。惊喜道,“阿玉快来看,这蛇与方才那小赤蛇是同一种的。”
同一种的?黄苓玉先是想了想他这蛇来蛇去是什么意思,待想通后也忍不住惊喜交加,虽不敢去看,也忍不住问,“此话当真?”
“不会有错。这蛇表皮赤红有金褐色斑纹,且不惧火烧。其蛇胆与你说不定会有大用。”他站起身,笑看着黄苓玉,一派坦然。
这八荒**唯我独尊功困了她不知多少年岁,而今恰逢奇物,有望提早结束这童女形态,黄苓玉哪里有不喜不急切的。她也不仔细研究,唯恐放得久失了药效,只给乔峰留下一句“乔帮主,烦劳您为我护法”,便一口吞了蛇胆,忍着恶心不适坐下运功。
她自己倒是很快入定,可苦了乔峰为那句客气的谢语愁闷不已。他本是个洒脱爽朗人,一向也看得开放得下。他本以为这感情之事,成或不成,他都能很快放下。可不想真到此时,那缕情丝反而随着女子的拒绝越见绵长,难舍难忘。
守夜到天明,自晨曦破晓而来,林中雾气就渐渐散开了。那大雕竟也不离去,学着人的姿势坐下,陪着乔峰也守了一夜。等到天明,许是饿了,便以两脚抓起一条死蛇,飞到远处吃饱了才回来。
乔峰喜它智慧不输人类,便问它是否愿意与自己一同离开这树林。那雕却摇头后飞走,至中午又衔回一条死蛇与乔峰,用利嘴叼出蛇胆示意给运功的黄苓玉。而后清鸣几声,算是道别,便飞出林子,再也不见它回来。
待到午后,黄苓玉收了功,发出一声极为畅快的长啸。白雾消失,只见原先女童坐处,俨然已成了个美丽少女。一头长发稍显杂乱,身上胡乱裹着他的外衫,些许地露出里面撑开破口的桃色衣裳。若非知晓她是练功之由,怕是谁看了也要以为这姑娘是被乔帮主行了什么禽兽之事,才弄得如此狼狈。
见她身形恢复,双目精光闪烁如寒星点芒,两弯秀眉飞扬,唇角高高翘起,乔峰便知她这回是彻底拜托了功法的缺憾,日后再不必担心功力衰退,容颜骤减了。他心中略有酸涩,知晓这般自己与她差距愈远,可很快摆正了心态,将那不该有的情愫一一收敛,转而全心全意为她高兴——只当个朋友一般。
“恭喜……黄姑娘。”
黄苓玉还在喜悦中沉浸,听到这一声“黄姑娘”就恰如一盆凉水瞬间浇灭了她的热情。乔峰的语气极为真诚,是真心欢喜,可给她的感觉却和他对待那群丐帮帮众一样,独独少了一份亲昵。
“乔,帮,主……”她目光灼灼,口中吐出那三个字真真是咬着牙说出的。“我隐患已除,日后一切形同常人,再无异处。除了恭喜,你不想对我说点别的吗?”
她也没想到自己想要乔峰说些什么,只是觉得男人这般态度让她不满,想要他再亲昵些,哪怕说教也好过平淡淡的几个字。可惜她终究要失望了。
乔峰含笑地看着她,目光宽和而包容,让她恍若有一种回到当初洛阳酒楼初见时的境地。那一日的乔帮主,也是这般大气宽和,隐隐带着些淡漠与威慑,叫人止不住心生钦佩。“黄姑娘今日能除了隐患,乔某甚为欢喜,却也无需那般愧疚了。”
“愧疚?”黄苓玉瞪着眼,霎时间怒上心头,“好好好,此番多亏乔帮主解我忧患。帮主日后也无需愧疚了,今日后,你我恩义两清,再无结伴的必要。乔帮主,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乔峰回神,扭头就运起轻功走了。她此时功力更上一层楼,那轻功全力用起来,便是乔峰也难以追上。要是往日,再难他也会去追,可今朝,乔帮主却只站在原地,笑意化作平淡,却是往另一边去了。
“性子还是这般强行刚断,也不知谁才能让你改个一二。”只可惜,不会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