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不知道,就在他前往济南城去见仆散忠义的时候,庆柯却告别耿京,带着耿寻芳、来二郎和任小小,两骑一马车,扮着药材商离开华城,向南而去。
他们从泗州(今江苏境内)的榷场过关,继续南下,十多天后他们到达宋朝国都杭州临安城。
宋朝国都建在杭州西湖边,凤凰山下。
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偏安东南,建西府于此。都城西起秦望山,沿钱塘江至江干,濒钱塘湖即西湖到宝石山,东北面到艮山门。因形似腰鼓,被叫做“腰鼓城”。
北宋时期苏东坡任杭州知州,再度疏浚西湖,用所挖取的葑泥,堆成横跨南北的长堤(苏堤),上有六桥,堤边植桃、柳、芙蓉,使西湖更加美化。又开通茅山、盐桥两河,再疏六井,方便市民饮用。
赵构南下后,升为临安府,定为都城。由于许多人随朝廷南迁,使临安府人口激增,临安城垣不得不重新规划建设。城池分内城和外城,内城为皇城,方圆有九里,背靠凤凰山,北起凤山门,南达江干,西至万松岭,东抵候潮门。皇城之内,兴建殿、堂、楼、阁,还有多处行宫及御花园。外城南跨吴山,北截武林门,右连钱塘湖,左靠钱塘江,气势宏伟,设十三座旱城门,五座水城门,城外有护城河。
庆柯领着他们从北面的余杭门进入临安城,在城内找了家客栈住下。吃过晚饭,庆柯带着他们来到西湖边,行走在横跨湖面、绵亘数里、垂柳夹道的苏堤上,游览西湖那“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山水秀色,欣赏夕阳中夕照山上“重檐飞栋窗户洞达”的雷峰塔,听南屏晚钟荡去心中尘埃,观平湖中摇曳的残月。
耿寻芳沉醉在西湖美景中舍不得离开,直说这西湖比大明湖要秀丽得多!难怪宋人沉迷在西湖中而不愿北上呀!庆柯也不得不承认,汉人太容易安于现状,要指望沉湎于歌舞暖风中沉醉的人去收复中原,只怕难指望了。
当夜三更,庆柯一个人出客栈直奔秦桧的丞相府秦府。
秦桧已死五年多,其子秦熺、其孙秦埙和秦堪虽都已被免官,但都还住在老宅子,只是把相府的牌匾换成了秦府。
庆柯从后面绕到后花园的围墙下,借助花窗攀援而上,翻过院墙,轻轻落入园内。院子里竟然没有守卫?树倒猢狲散,真的一点不假,曾经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丞相府落到这般田地,可见人心之所向。
今晚月光明亮,他抬眼望去,晦暗的月光下,花园面积不小,树木高矮错落,池塘倒影着点点月光,西北角是一片假山,一汪池水环绕一片假山群,高低错落,绵延起伏,在其中一处最高的假山上亭阁耸立。曲折木桥在水面投下倒影,鱼儿在桥下欢游。
长廊在花园另一侧蜿蜒直到一排房子跟前。他摸索着走向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心想:这么晚了还有人没睡。
长廊尽头走过来一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灯笼为略显黑暗的长廊送去了一丝短暂的光明。
庆柯藏在廊柱后,待这人进了这间亮灯的房屋后,悄悄靠近窗户一侧。攀上长廊的横梁,从窗户上的漏空处望进去。
刚才提灯笼的是个女子,年轻的胖女子。她进屋后来到房中间的椅子前,“姑母,您怎么起来了?”
躺椅上歪靠着一个老妇人,“被你们吵醒了,睡不着了?”
“表哥不行了!大夫说了,没几天活了。”
“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他也是,皇上既然不用他,就算了,何必还要去争,争不上还气愤不过,反把自己给气病了。”她给老妇人送上一杯热水,“姑母,您不去看看吗?”
“他又不是我儿子,我看他做什么?”
“您也真是,虽然他是大姑父与奴婢生的儿子,不管怎样?她也叫了您这些年的娘。”
“我有自己的儿子,怎么会稀罕他叫娘?”
“您有自己的儿子?头一次听您说?他人呢?”
老太太发觉自己失言了,但眼前的女子是她最信任的人,“告诉你也无妨,谁叫你是我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呢!”
“是呀!在别人眼里您是个严厉的丞相夫人,在我眼里您是个慈祥的姑母。”
庆柯心头一搐:她就是王夫人、秦桧的老婆。以一句“捉虎容易,放虎难哪!”助推秦桧害死岳飞的那个毒妇人,不是传说跟秦桧一起死了的吗,怎么还活着?
“你呀!没让我白疼你一场,身边有你给我善终,我也算前世修来的。”王夫人喝了一口茶,把杯子递给她侄女。“萍儿,我真想我的儿子,亲生的。也不知道完颜昌是不是在骗我?他要活着的话今年二十九了。也不知道他逃过那场劫难没?”
萍儿把茶杯放到桌上,在王夫人脚边坐下,给她轻轻揉脚,圆润的手指在王夫人干瘪的脚板上揉压,“完颜昌?那个金国的大将军?”
王夫人很享受萍儿的揉脚技术,“金国的左副元帅,死了都二十年了。”
“那您的儿子能打听得到吗?”
“打听不到了,完颜昌在世的时候一直带在身边,用他来要挟我。他死的时候,也不知道我的儿子怎么样了?也许和他一起死了?”
“那完颜昌怎么死的?”
“他和他的堂兄弟争权,失败了,想逃到咱们这边来,被完颜兀术追杀在祁州,据说一起死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
“二十年前,那您的儿子多大?”
“那时他已经九岁了。他们不会放过他的?毕竟那也是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
“他也是完颜昌的儿子!”原来王夫人在金国与完颜昌生了一个儿子,被完颜昌留在了北方。
“姑父知道吗?”
“他知道,没有我的牺牲他怎么可能得到完颜昌的信任,又怎么会被他放回来?”王夫人冷笑了一声。“知道我到现在为什么只敢白天睡觉,晚上睡不着吗?我怕我晚上睡着了会吓醒。那哪儿是人过的日子,更不是女人过的日子!”
秦桧在逃离金国前是完颜昌的军事参谋兼随军转运使,他们夫妻是完颜昌在三十年前给放回来的。
萍儿仰起头问,“您在北边受了很多苦吧?”
王夫人闭上眼,“讲给你听吧!闷在我心里三十年了,我的五脏六腑都闷出毛病了。”王夫人叹了口气,“我和你姑父是在靖康之乱时被抓去北方的。开封城被围时皇帝给金人供奉了那么多美女、钱物,还是满足不了金人的贪婪,最终京城内几乎所有人都被抓去了北方。老皇帝、大皇帝、皇后及亲王、驸马、公主、妃嫔等所有后宫人员,官员,工匠,百姓,十多万人,朝廷各种礼器、古董、钱粮、文物、图籍被搜括一空。这一路都是步行,全靠两条腿走过去,三个月才走到中都,路上又死了一大半,很多女人都是惨遭蹂躏而死的。即使到了北方,也被他们分成三四等,漂亮的被送往上京,不是留在浣衣院供皇帝选用,就是被赐给金国留守人员为妾。可怜朱皇后不堪受辱,自缢不成又投水自尽。姿色中等的被赏赐给将士,或卖进娼寮。姿色差的就卖作奴仆,或随皇帝去五国城。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这首歌谣唱的就是那情景。”
王夫人歇了口气,她是属于姿色一般并且跟随丈夫过来的,才没有被卖或者分配给将士,而是和秦桧一起被发配到五国城。“这还不是最黑暗的时候,到了五国城,那才最惨。我们这些女人比男人还惨,男人只要放羊放牛干体力活就行了。我们女人白天要洗衣做饭,晚上还被驻守五国城的将士挑选了去陪睡,谁都不能幸免,否则就会被活活打死。”
“太惨了!”萍儿忍不住眼泪往下流,她没想到姑母还有如此惨的经历。
“知道女人最惨的是什么吗?怀了孩子都不知道爹是谁?生下来养到一岁就被抢走,还得继续被他们蹂躏。后来听说,五国城在十年间生下了四五百个孩子。”
“这么多孩子都被抢走了?”
“是呀!金人说那是女真人的后代,要另外集中教育。我知道他们金人的意思,想把他们培养出来攻打宋朝。”
萍儿怯怯地问,“您是在那儿生的孩子?”
“在五国城我没生孩子。可能是我命中的孩子没到吧!在那儿我只待了五个月。要知道,这五个月比五年、五十年还长,还难熬!你姑父因为一篇文章被完颜昌选中,调去做随军参谋。亏他还有良心,求完颜昌,把我也捞出了苦海,我们就到了完颜昌的身边。可怜那些留在五国城的人,不死不得解脱。”
“您那会儿认识了完颜昌?”
“是的,他才是个有雄材伟略的伟男子!很有谋略,很会打仗,也非常勇敢,更懂得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姑父跟他讲孙子兵法,他一听就懂,很聪明。跟他比,咱们宋人都是些女里女气的伪男人!可惜了!死得太早。”
“算了!姑母,都过去三十年了,他也不在二十年了。”
“你不知道,我这二十年都拜他所赐,这些富贵有什么用?自己的男人不象男人,自己的儿子不是儿子。”她的声音有些竭斯底里,“这些钱财我能带得走吗?我要这些钱财有何用?”
“姑父他怎么了?”萍儿问。
“完颜昌为了瓦解宋朝,想派你姑父回来,可他不放心,就让我跟着,却留下我那才一岁多的儿子作为人质。他想让我盯着你姑父,做成一个连环扣,防止你姑父有贰心。他对你姑父还不放心,逼着你姑父献出了两个蛋蛋?”
“什么蛋蛋?”
“没人要的笨丫头,这都不懂。就是做不了男人,和太监一样。”把萍儿说得圆脸通红,她也知道蛋蛋是什么了。“没有了后代,就是造反做了皇帝也没用。无毒不丈夫,亏他想得出,可把我害惨了。跟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好苦,为了儿子,我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自从进了这相府,我都没出过门,也不敢出去,唾沫星子都可以把我淹死。”
“好狠的连环扣!”
“你姑父死后,我为了躲外人,也假称死了。真是暗无天日的五年呀!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你知道外面人怎么说你们?”
“当然知道,不然你姑父死后都没人愿意给他提碑铭,只得树个无字碑。”
“岳飞谋反是真的?还是莫须有?”
“傻丫头,罪名只是遮羞布,谁有权谁说了算,这是个强权世界。需要用什么罪名去杀人?”
庆柯听了不由点点头,是呀!这真是个强权的世界,谁心肠狠、谁更贪婪、谁更无耻他获得的权力就大,就可以轻易地掠夺弱者的财物甚至生命,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