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低着头一直走,走到离简怀箴十多步遥远的地方,跪下来,道:“参加皇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简怀箴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正自诧异,零落却已经把小厮扶了起来,笑道:“公主你且瞧瞧,这是哪个。”
简怀箴抬眼望去,但见眼前的小厮唇红齿白,眉如刀裁,目似墨画,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犹如新月一般,却不是唐惊染是谁?简怀箴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做男人打扮来了?”边说着边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唐惊染懒懒道:“姑姑,这些日子江湖之中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事端。我闲的没事,每日里除了和师父师叔伯们讨教功夫外,就是同破浪或于冕四处游逛,实在是闲的发慌,今日一时兴起,便扮作男子模样,想四处走走。恰好师父命我入宫邀请姑姑前去品尝秋蟹,我便径自来了。”
简怀箴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惊染这孩子,扮作男人,倒是漂亮。”
说完,又沉思片刻道:“如今各处相安无事,也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惊染不明所以,也不辩驳,只道:“江师伯得了一批阳澄湖的秋蟹,邀请姑姑和文英师伯一起品尝。姑姑这便一起去吧。师父师伯还特意叮嘱,要请零落姑姑一起去吃。零落姑姑侍奉皇姑姑这么多年,可谓劳苦功高。”
零落闻言,笑道:“难为几位公子大人想着奴婢。我侍奉公主,本是分内之事,哪里言得上辛苦不辛苦的。”
三个人又闲话几句,正准备走,却听到小太监报告:“公主,皇太子求见。”
简怀箴笑道:“深儿倒是赶得巧。快些把他叫进来。”
小太监道声“是”,便去请朱见深。未几,朱见深便走了进来。自从经历过去年被劫回宫之后,朱见深整个人变得与往日不同起来。不但人懂事很多,对人对事也稳重客官很多,大有英宗朱祁镇的风范,让简怀箴很是安慰。
“儿参加太皇姑奶奶,姑奶奶万福。”朱见深走进来,先向简怀箴行礼。
简怀箴笑道:“快起来快起来,深儿你今日倒是有福,你且看看是谁来了?”简怀箴知道去年是唐惊染救了朱见深,也深知烛影摇红和忏情门的存在与皇帝的态度深有关系。朱见深早晚是皇帝,让他记得唐惊染的救命之恩,对烛影摇红和忏情门是好事一桩。
朱见深走上前来,看了唐惊染一眼,面上的神情大为诧异,半日才喃喃道:“这位公子是哪位?与孤以前见过的一位仙子,倒是有几分相像。”
“你以前见过的一位仙子?太子殿下以往见过什么仙子?”零落在一旁打趣道。
朱见深面色一红,颇为有几分不好意思道:“我记得那日在京城城门口,有一位白衣仙子用白色飘带救了我。当时因为事出紧急,没有来得及询问仙子是何人。如今看来,与这位公子,却颇为相似。”
唐惊染扑哧一笑,简怀箴同零落也一并笑了起来。
唐惊染盈盈上前,下拜道:“民女唐惊染,叩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见深愕然,目光盯在唐惊染脸上端详半日,惊喜道:“原来你并不是什么公子,而是当日那位救我的仙子?”
唐惊染掩口葫芦而笑,她心中觉得这小太子忒也好玩,便说道:“民女只是一名寻常女子,并不是什么仙子。”
朱见深笑道:“都一样,都一样。在我心中,你都是......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其实,他想说的是,在我心中,你都是我的仙子,话到嘴边,却觉得此时此刻说这番话甚为不妥当,当即便改了口风。
那日唐惊染救了朱见深,朱见深回宫后,日日萦怀不能相忘,总觉得天上的仙女也不错如此。心中对唐惊染的情意,一分深似一分。只是,一方面碍于皇上病重,国事繁忙,另一方面,碍于唐惊染是简怀箴的人,朱见深也不好直接派人去打听,便只得搁置下来,只等以后再议。谁知道今日却在简怀箴的万安宫中,有缘见到唐惊染,他心中的兴奋之情,无以言语。
简怀箴见朱见深犹记得唐惊染的救命之恩,心中十分安慰,却并没有多想其他。她更没有想到,就是今日在万安宫中,朱见深和唐惊染的这一晤,让两人种下一段孽缘。
简怀箴笑道:“今日江太傅邀请本宫去怀明苑品蟹,深儿若是没有旁的事,便同我一起去吧。”
朱见深能亲近唐惊染芳泽,心中自然是欣喜不已,简怀箴的话正中他下怀,他当即说道:“儿求之不得。这就去换衣服,同太皇姑奶奶出宫去。”说完,便兴冲冲的回宫换衣服去了。简怀箴与零落,亦换成寻常的服饰。
等朱见深回来后,三人便一起出宫去怀明苑。到时,发现方寥、江少衡、纪恻寒早已在候着,便是简文英、朱落雪、简破浪和于冕,也早就到了。众人见到朱见深也跟着来了,忙行礼见过皇太子。
朱见深倒是很随和道:“今日在座的,都是辈分高过见深的。今日我们只论情谊,不讲君臣。”
简怀箴见状,心中满意,道:“来这怀明苑品蟹,也是图个痛快。若是拘束什么君臣礼仪,便没有意思了。”
于是,众人落座。有下人送上金黄色的阳澄湖大闸蟹上来,又佐有各色美食和各色美酒。众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间,不亦欢欣。
饮至半酣,简怀箴觉得心中一阵茫然,便悄悄退了出来,走到竹楼之上,但见秋色连波,万里苍翠,心中不自觉一阵怅然。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江少衡不知什么时候,亦然悄悄跟着她走了出来,见她面有惆怅之色,不禁出言相问。
简怀箴满眼秋色,道:“我在想,不知不觉间大半生就过去了。昔日身边的人,有些已经永远见不着了。”
江少衡亦是一阵黯然,道:“人生如舟,在江河中行驶,没行驶到一处,总要见到不同的风景。人与物。”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简怀箴喟叹道。
江少衡轻摇手中的折扇,慢慢说道:“莫相问,漫相问,相问徒添恨。”
简怀箴转过身来,面上染了一层淡淡的霜色,轻声说道:“江大哥,我对你不起。”
江少衡的面色,温暖如昔:“我做的事,都是我心甘情愿。”
“清清同于谦,这一生相爱,却不能厮守。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很微妙的东西。我与江大哥,到底是我负你良多。”她说到这里,心中一阵怅然,只见到前尘往事,丝丝缕缕浮上心头,历历在目,一时之间,如鲠在喉。
江少衡一袭白衣,飘然立在光影之中,一如当初初见时候,他轻声说道:“几十年过去,还能日日与你相见,便是我最大的福气。”
简怀箴泪眼迷离,举起手中的酒杯,道:“江大哥,我敬你一杯。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江少衡透过迷蒙的水雾,望着眼前的简怀箴,这个他喜欢和呵护了三十年的女子。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她,爱她,为她,希望可以与她厮守终生,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远不分离。等到年纪越长,他越觉得,她并不是属于他的,不但是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她的心中已经容纳了太多东西,已经容不下爱情了。
于是,他渐渐断了这非分之想,只愿能日日陪伴在她的身边,时时刻刻,想起她的时候,能见到她一如既往的容颜。能够想她所想,为她所为,陪着她,在岁月的消磨中一起变老。这便是他最大的福气。
恐怕不只是他心中这么想,方寥心中,又何尝不是?
有时候爱情并不一定是得到,比得到更长久的是相守相倚,不离不弃。
江少衡举起酒杯,饮下这杯酒,心中只觉得温暖如昔。能在三十年后,容颜尽落之时,与心中的女子,对饮一杯酒,比什么都值得。这一生,便算是没有白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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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明苑中,众人相对饮宴,笑语怡然,却不知道宫中此时出了大事。
原来,万贞儿像钱皇后献的计策,便是买通钱皇后身边最信赖的宫人,像钱皇后进言,以僧道之术数来救皇帝的命。恰好钱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香蜡家中出了大事,急着需要一笔银两救命。钱皇后日日沉浸在对皇上的祈念之中,伤心以及,香蜡不知该如何向她提出,再加上钱皇后素来清贫,一时之间也不见得能拿出那么一大笔银两。
就在这时候,万贞儿打听到香蜡家中急需用钱,便悄悄把香蜡叫了去,把计策同她说了一遍。
香蜡起先不肯答应,后来家中催促的越来越急,没有法子之下,只好接受了周贵人的银两替她办事。万贞儿同香蜡讲过,周贵人只是想整一整钱皇后,出一口气而已,并不会对钱皇后不利,香蜡这才肯答应的。
于是,便有了僧道之说。香蜡趁着钱皇后为皇上祈福的时候,便把家乡有一个得道高人的消息,向钱皇后说了一遍。钱皇后正为皇上的病情而难过不已,如今听到有法子,岂肯放过。于是,便去向简怀箴祈求,为皇上设坛做法。简怀箴矜愍其诚,便答应下来。
无论是万贞儿还是香蜡,心中所想,周贵人无非是想出一口气而已。周贵人心中,却不是这么想的。二十年来,她一直屈居在钱皇后之下。原本没有儿子的时候,没有想头。钱皇后身子尚好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头。如今却不同。
如今她的儿子贵为皇太子,而钱皇后又残又瞎,她心中对她很是瞧不起。但是,钱皇后仍旧份数皇后,她只是一个小小贵人而已,于是,时间越久,便越发妒忌起来。恨不能把钱皇后处之而后快。
如今,万贞儿为她想了一个计策。原本只是想让钱皇后请来所谓的“得道高人”,为皇上诊治病症。倘若这世外高人,开坛做法后,对皇上的病情没有帮助,她就可以趁机在简怀箴面前说钱皇后在宫中大行巫术。
万贞儿深知简怀箴信任钱皇后,这么一来,简怀箴最多只是责备钱皇后几声罢了。一则可以为周贵人出气,二则也总算不负周贵人所托。
周贵人心中,却不是这么想的。万贞儿同她讲过这计策后,她忽然想到:皇上缠绵病榻良久,却一直未曾驾崩,只要皇上一天还在,太子永远就是太子,她的太后梦,就遥不可及。倘若可以利用这次的事情,害死皇帝,这样一来,她的儿子朱见深既可以登上皇帝之位,她可以成为母仪天下的太后,又可以把毒死皇帝的责任推到钱皇后身上,出这口恶气,一石二鸟,岂不妙哉?
因此,周贵人便不肯亲自去做这件事,她故意派出万贞儿去做,如此一来,便是有什么事,将来也不会牵连到她身上。即使东窗事发,也有个代罪羔羊。
得道高人是周贵人命令娘家的哥哥周大富找的,得道高人要怎么做,周大富早已经叮嘱好。只等着万贞儿把他推荐给香蜡,让香蜡带入宫中。
周贵人知道简怀箴时常出宫,便令那得道高人王道灵借机三日后是良辰吉时,三日后再行施法。为的便是等着三日之中,简怀箴的出宫之机。果然,第一日,简怀箴便带着皇太子朱见深出宫去了。周贵人得到禀告,大喜,命令万贞儿通知王道灵,即刻开坛做法。
王道灵得到消息后,便去求见钱皇后。钱皇后正在诵经念佛,为皇上祈福,听说王道灵求见,忙说道:“请他进来。”
王道灵原是民间一个混吃混喝的小道士而已,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得道高人。他走进来,拜见钱皇后。钱皇后忙道:“道长请平身,赐座。”香蜡便搬了黄花梨的楠木椅子,请王道灵落座。
王道灵之前见过周贵人,见她不过才三十几岁,雍容华贵,样貌姣好,是富贵之命。如今见到钱皇后,不禁大吃一惊。钱皇后十分干瘦,面色枯黄,一只目仯,另外一只眼睛,因颧骨突出,也十分骇人。她身躯残瘦,拖着一只腿,走起路来,甚为不便。莫说是一国之后,天下间寻常的民妇,有这般模样的,丈夫恐怕也会嫌弃。英宗却仍旧厚待她,实在是匪夷所思。
王道灵被授命害皇上,心中原本摇摆不定,毕竟这是大罪。他原本还犹豫,到底站在那边,等到见了钱皇后的样貌,立刻便下了决心,站在周贵人这边。周贵人怎么看都是富贵的命,儿子又是皇太子,钱皇后只剩一副残躯罢了。
“贫道急于求见皇后,是有一事禀告。经过贫道推算,发现紫薇逆转,北斗星现。今年的情形与往年不同。今日更是集合天时地利与人和,倘若现在可以开坛为皇上做法,皇上的病情一定能得以好转。”王道灵向钱皇后进言道。
钱皇后听得诧异,问道:“道长不是说三日之后,乃是做法的好时机么?为何又变作今日?”
王道灵故作高深道:“道家的事情,原本就是瞬息万变,莫测高深。如今忽然局势逆转,贫道一时之间,也解释不清楚。倘若娘娘愿意听贫道解释,我愿意为娘娘解释。倘若娘娘不要听贫道解释,那么贫道现在就去开坛做法。”
王道灵所说的高深莫测,钱皇后并没有听明白,不过王道灵所说现在开坛做法是最好的时机,她确是明白清楚。她素来是事事为皇上着想,凡事以皇上为先的人,因此,当她听说现在开坛做法最有利,当即应道:“早就听闻道长是高人,一切就依道长所言吧。”心中暗暗叹口气,勉强奉承道:“既然娘娘觉得好,那便这般做吧。”
不过,她又想起,简怀箴的吩咐。倘若要开坛做法,一定要让简怀箴在一旁看着。钱皇后素来是孝顺之人,便派人去请简怀箴。谁知道万安宫中的宫女说简怀箴出宫去了。
皇宫中的人都知道简怀箴与怀明苑的江太傅来往甚秘,她若是出宫,不是去了尚书府,便是去了怀明苑。于是,钱皇后便谴了两个太监出宫,一个去怀明苑,一个去尚书府,请简怀箴回来。
接着,一切便依从王道灵所言,在皇上居住的宫殿前面开坛做法,为皇帝祈福。
钱皇后早早的就来到神坛前面,宫女送上靠椅,钱皇后倚靠着坐在椅子上,看王道灵做法。周贵人为了避嫌,故意没有出现。
一切准备就绪,王道灵开始做法。王道灵走江湖行骗的时候,学得几首把戏。他手中持着法棒念念有词,转手间,便在手中燃起一团火焰,火焰闪闪发光,引得众宫女太监一阵惊呼。其实,这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外行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机关所在,只当是王道灵真得可以呼风唤雨,半仙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