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勇补雀金裘(1 / 1)

贾宝玉闻言,半晌没有出声。过了许久之后,才喑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从前,她不是这样的……”

晴雯道:“人都是会变的。”

贾宝玉道:“却是为何?不能一直不变么?”

“因为……心里有太多**吧。”

贾宝玉抬起头来,眼里有水光在闪动着:“她想要的,我都已经给她了啊……从来她都是我身边第一人,没有人能越过她去。往自己家里捣腾银钱物件儿,我明明知道也没有说破过。一屋子的人和东西全部都交到她手里了,她还想要怎么样呢?”

晴雯道:“**是没有止尽的,抱住了一堆东西,还想要更多。多到抱不住了吧,还要担忧别人来抢。所以她如此行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默然半晌,贾宝玉抬眼看向晴雯:“比起从前,你变了很多。”

晴雯笑了:“人都是慢慢在被生活改变的,我自然也不会例外。”

贾宝玉笑了笑:“我不想变,大家都不要变,那该多好?”

只可惜,世界是不会为了人的意志而改变或不变的。

时光如同白驹过隙,似乎只是一转眼间,便到了冬季。京城位于北方,冬季十分寒冷。早早的大家便换上了厚实的衣裳,屋子里烧上了炭盆。晴雯的身子偏弱,尤其怕冷。到了这个时候,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屋子里,很少出门去了。

这一日,袭人的母亲生病了,欲要回去探望。禀报了凤姐儿之后,闻得凤姐要她好好装扮了再回去。手炉也要拿好的,包袱也要挑好的,回去了亦不能用外面的被褥等物。这个意思,几乎是要将她作为将来的预备姨娘来看了。袭人闻言,便换上了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色盘金彩绣绵裙,另外披上一件青缎灰鼠褂子。打扮得粉光脂艳的,带着两个小丫头,示威似的朝着晴雯笑吟吟的瞥了一眼。而晴雯却看也不朝她看一眼,兀自抱着鎏金小手炉,似睡非睡的坐在熏笼旁边。见此情景,将袭人气了个倒仰。将帘子狠狠一甩,她重重的踏着脚步出去了。一股冷风随着朱红色猩猩毡门帘的卷起而吹了进来,暖和的身子被冷风一扑,使得晴雯重重的哆嗦了一下。

她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

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呢,袭人。

袭人回去了,秋纹向来不值夜,因此晴雯也只得随同麝月一起给宝玉值夜。当夜幕降临,脱下大衣裳洗漱完毕之后,晴雯便继续抱着手炉坐在熏笼边上,昏昏欲睡。麝月瞅了她一眼,笑道:“别装小姐了,你也动弹动弹吧,难道只有我是该伺候人的么?”

晴雯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懒洋洋的说道:“上边早就说了,不许我近身伺候,你难道忘记了?”

听了这话,麝月一时无言,只得自己去伺候宝玉就寝了。末了麝月便睡在宝玉的寝房里面,晴雯自在熏笼边设了铺盖,胡乱歇下了。半夜依稀听见宝玉叫袭人的名字,她也没有搭理,翻了个身继续睡了。最后还是麝月起来服侍宝玉喝茶用夜壶,搁着帘子狠狠的瞪了睡得踏实的晴雯几眼。

明明没有怎么受冻,但晴雯自此以后还是生病了。或者,是因为这个身子的底子实在娇弱的缘故。本来她便不怎么动手服侍的,如今一病,更加是万事不沾手,只在自己屋子里歇息着便是了。至于麝月秋纹几个怎么想,她才不在乎呢!根据她所知道的事情的大致脉络走向,距离离开这里的时间,也不远了。留在这里跟袭人死磕到底才不是她的作风呢,那未免也太给那袭人面子了。反正,不会让她有好结局便是了。

在这之前,她得好好的给贾宝玉心里那颗关于袭人的种子浇浇水施施肥,还得给他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回忆。否则,怎么算完成原主的心愿呢?至于出去以后凄凉惨淡的病死在家里这个结局?那可不是她会接受的事。

其实大观园的风景的确很美,就此离去,也有些舍不得。但她又不想继续跟个卑鄙小人住在一起,实在有碍观瞻。那么,能去哪里呢……

这一天下午贾宝玉回到怡红院里,一脸丧气,说道:“好好的老太太才给的雀金裘,偏偏不知道在哪里烧了一块。赶明儿老太太若是看见了,怕是要怪我不爱惜东西了。”

麝月伺候贾宝玉脱下那金翠辉煌的大氅,交给一个婆子拿出去找匠人织补。婆子去了半晌,将衣服照旧拿了回来。说是找了许多匠人并绣娘问过了,没人认识这是什么东西,都不敢接下这活计来。贾宝玉听了,跌足道:“老太太叫明儿个还穿这件衣裳去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麝月闻言眼珠一转,道:“论起女红来,我们屋子里数晴雯手艺最好了,连双面绣都会,何况这个?”

贾宝玉迟疑道:“晴雯病着呢,怎么好劳动她?”

“我瞧着这几日她似乎好些了,就坐在床上补一补,料想也无事吧……”

两人正说着,屋子里面响起晴雯的几声咳嗽声,而后说道:“将衣服拿来我看一看吧……”正想给贾宝玉留下一个难忘的回忆呢,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贾宝玉闻言便将衣裳拿给晴雯看,又乱着掌灯倒热水什么的。晴雯看了看之后道这雀金裘是拿孔雀金线织的,补也得拿孔雀金线补上去。麝月听了便说道:“这屋子里除了你,谁还会织补那孔雀金线呢?少不得你挣一挣命了。”

闻言,晴雯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了麝月一眼。那眼底的寒意,惊得麝月一愣,不再开口了。

贾宝玉见晴雯病容犹存,脸上泛着不健康的薄红,心里不舍得她劳神,便道:“我看还是算了吧,老太太要骂,尽管骂好了,也不会少一块皮。”

晴雯不答话,只是说道:“麝月将我的针线筐子拿过来罢,再多点一盏灯。”说着,自己披上一件厚衣裳,靠着狼皮大褥子坐好了,一副要挑灯夜战的样子。贾宝玉见劝说无效,只得罢了。

绘着四季风景的宫灯之下,晴雯垂着眼,细细的补着雀金裘。身子到底还在病中,不多时额头上便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来,在灯光下晶莹的一闪。脸上的红晕愈发浓重,反倒给她多添了三分媚色。灯下看人本来就会比在阳光下更有朦胧美一些,何况晴雯本来就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儿?贾宝玉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竟看得痴了。那弧线优美的下颌,长长的漆黑的鸦羽般的睫毛,以及它们投下的暗影。没有血色的淡淡的嘴唇,形状美好的令人想要碰触,却又似乎柔弱得令人不敢碰触……这一幕美好又带着点凄艳的场景,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脑海里,终生难忘。

原本袭人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迹,已是渐渐的被眼前这个人取代了。自己心里排在第一位的身边人依旧还是袭人吗?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了。

过了年之后的一天,因老太太寻宝玉不见,便叫晴雯去找。晴雯行至园子里一处回廊中,看见贾宝玉呆呆的坐在那里,远处依稀是紫鹃离开的背影。再看贾宝玉跟傻了似的,满面紫胀一头热汗,嘴角边还流出口水来,十分不像个样子。牵着人回去请了他奶娘来看,还没做什么呢,那李嬷嬷便哭道宝玉不行了。一时间,荣国府闹得个人仰马翻。末了才知道是紫鹃在他面前说黛玉将来是要回去的,他便成了这个样子了。等到紫鹃来到怡红院里,宝玉见了她终于哭出声来,众人这才放下了心。于是紫鹃便留下来照看宝玉,暂时当他的贴身大丫鬟。

紫鹃照料起贾宝玉来,十分的尽心尽力。对于他的习惯爱好,也十分熟悉。渐渐的,麝月袭人等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对了。无人时,晴雯问她道:“你如此行事,究竟是为了你们姑娘呢,还是为了你自己呢?”

闻言,紫鹃惊慌起来,道:“自然是为了我们姑娘了,哪里有为了我自己的道理?”

晴雯道:“为了你们姑娘?你难道没看到出事后二太太看你们姑娘的眼神吗?简直恨不得活吃了她似的。有哪个做人婆婆的,乐意看到自己儿子为了儿媳妇要死要活的?更何况是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儿媳妇。你这样做,真的是为了你们姑娘?你问问你自己,亏不亏心?”

紫鹃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红的,仍犟着说道:“原是我没有想周到,你若说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却是不服气的。”

“随你怎么说吧。”晴雯道,“只是我看着你们林姑娘,是真心将你当做心腹人看待,连从林家带来的雪雁都要退一地。紫鹃,好歹以后做事,多考虑考虑你们姑娘艰难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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