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如丝如雾,几乎没有看到什么雨滴,可一会儿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胶皮雨衣穿在身上就显得差了些情调,古老的蓑衣配上斗笠非常应景。
李枭始终认为,所谓的江南烟雨其实就是空气湿度饱和的结果。在春风加持下,才有了如丝如雾的效果。
至于斗笠和蓑衣……,李枭穿这两样东西,纯粹是为了保暖。
真正领略的江南春天的都知道,在春天保暖有多么重要。反正李枭想起那次严重的感冒,心里就有些后怕。
李麟的小手热乎乎的,握在手里能起到暖手宝的效果。
深吸一口气,湿润的空气沁进肺里面凉丝丝的,说不出来的舒服。在李枭眼里,这是江南烟雨的唯一好处。
长江入海口,奔腾的黄浦江在华亭城外汇入大海。依仗地理优势,华亭这些年发展非常快。长江里面横行无忌的平底船,到了这里就需要换乘尖底海船。然后才能一路南下,大船可以直接穿越浩瀚南海直达新家坡。小船就必需要转口到泉州,又或者是广州换乘更大的船才行。
经过十年发展,大明的航运业已经有了长足发展。尤其是北方几个大型造船厂向民间资本开放之后,海面上已经可以看到山一样大的轮船冒着浓烟迎风前行。
与人口日益萎缩的扬州不同,华亭现在已经是人潮涌动。尤其是港口周围,港口带动了就业,有了就业就会有人群聚集,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华亭由一个小县城,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人口超过八十万的大邑。
从十六铺码头远远望去,整个苏州河两岸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木板房。散乱的木板房挤满了眼睛,和另外一边高大的华亭县城形成鲜明对比。
李枭不知道华亭啥时候改名叫上海,不过现在这地方就叫华亭,李枭也没有把这地方改成魔都的意思。
华亭县令已经上书八次,要将华亭县城外扩。这就是个榆木瓜子脑袋,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城墙这种防御方式已经严重过时。别说你华亭县这软蛋皮一样的城墙,就算是京城那并排行驶四辆马车的城墙,架起大炮来也能给轰塌了。
城墙东西不是应该扩建,而是应该拆除。
李枭没办法告诉愚蠢的华亭县令,这地方几百年后将会发展成为拥有两千多万人口的巨型城市。也没办法告诉他,魔都到底有多么的魔幻。
“爹爹!好臭!”苏州河两岸的木板房挨得非常近,窗户与窗户之间只有一胳膊长,邻居放个屁自己这边都会身临其境。
无论多么开明的社会,贫民区都是脏乱差的典型代表。蚊虫肆虐污水横流,是这里面最基本的状态,当然还有更坏的,李枭只是见识过文字,从来没有机会亲眼见识一下。
现在他算是亲眼见识了,一米宽的道路上只能允许两个人并肩而行。只要对面来一个人,你就必须得侧过身子,尤其是李枭这种带着孩子的,侧身子之余还得双手护住李麟。已经有好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李麟,脖子上的长命金锁,暴露了他大户人家公子的事实。
就这样狭窄的地方,还有衣衫褴褛单薄的孩子蹲在地上和一群鸡抢东西吃。李枭和李麟不得不贴着木板房,侧身让过他们。而不是像对面过来的大汉那样,直接在孩子们脑袋顶上胯过去。
转过一个弯儿,似乎是一条主街。大约宽三四米的样子,道路两旁有排水沟。这种烟雨朦胧之下,排水沟流动十分缓慢,有些地方干脆就不流动。
墨绿色的水冒着泡,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儿。别说李麟,就连李枭也熏得脑仁疼。
李枭毫不怀疑,如果有瘟疫发生,这里一定是重灾区。当然,如果有火灾发生的话,这里一定是人间地狱。刚刚那几个蹲在地上抢鸡食吃的孩子,一定会在被烧死或者熏死前,被逃跑的人踩成肉泥。
这里生活的都是最贫苦的码头工人家庭,他们有些是逃散的漕帮帮众,有些是失地的农民,有些是家乡遭了灾,来华亭讨生活的人。反正林林种种什么人都有!
李枭毫不怀疑,这里面很可能就藏着朝廷要捉拿的逃犯。
探头向里面看了一眼,房间小得像鸽子笼。一个老婆婆,身上盖着一床破棉絮在床上瑟瑟发抖。李枭可以想象,这种天气下那床破棉絮一定湿得能拧出水来。
“爹爹!他们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不住楼房呢?”李麟看着四周的模样,不解的问着老爹。
李枭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和那位何不食肉糜的年幼皇帝多么相似。这也不能怪李麟,整天待在深宅大院里面。好容易出门,看的还是京城的通州新区。
通州新区是什么地方,那是整个大明帝国的示范区。潮白河两岸有汉白玉的栏杆,隔十几米就有路灯,每天清洁工人都会扫三遍马路。路旁放着铁皮垃圾桶,每天都会有人定时把垃圾清运走。
“因为他们没钱。”孩子理解不了过于复杂的地方,李枭只能将最简单的原因说给李麟听。
“他们没钱,那爹爹你发给他们不就好了?”
李枭眼前立刻布满黑线,“天下间这样的地方太多,爹爹给不起。”
“哦!”李麟感觉到有些失落,在此之前他眼里,李枭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能让天下人都有饭吃,都有好房子住,都有好衣服穿。这是一门大学问,孙爷爷那么厉害的人都办不到,爹现在也办不到。不过爹正在努力办到,或许十几二十年后你再来,这里又会是另外一番光景。”
“哦!”李麟不太明白李枭说的话,只是点着头应和。
李枭越发觉得,来华亭看一眼实在是太值了。不但教育了孩子,也教育了自己。看奏章,总是停留在大明蒸蒸日上的印象当中。可真走到这种地方,大明繁华的幻境一下自己就破灭了。
原来大明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原来大明还有人苦苦挣扎了温饱线上。原来大明,还远没有想象中的强大。
难怪孙承宗总是说,这天下间最应该信的是奏章,最不能信的恰恰也是奏章。
大明帝国以秦岭为界分裂成了两个部分,秦岭以北的传统北方地区,现在已经进入到了工业化进程。尽管只是工业化的开端,但还是爆发了巨大的生产能量。
土豆、玉米、红薯等等高产作物的大面积种植,使得北方严重依靠漕粮成为了过去。大明帝国的北方,第一次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而不用靠南方的漕粮。
农作物高产,导致大量劳动力进入城市进入工厂。这更加进一步的推进了工业化进程!
南方就不一样了,因为南明残余势力把持了很久地方政权。导致南方迟迟没有开展工业化进程,如今的江南还处于农业化时代。不但百姓们的收入和北方比不了,生产力更是跟北方没办法比。
对于江南李枭也是无奈,东林党生肖应该是属小强的,杀一波,又冒出一波。最终还是敖沧海带着一师,几乎是以血洗的方式,将东林党屠戮一空。
虽然已这种方式夺回了地方政权,但付出的代价是几乎整个南方的读书人都被杀光了。
整个南方省份几乎都进入到了无政府状态,孙承宗发出的政令最多到县城。因为一般整个县城就只有县令、县丞和师爷识字,剩下的基本都是文盲。
打土豪分田地,导致了另外一种动荡。地主人家纷纷卷包逃离家乡,最终全都汇集到沿海的地方。好多人都搭着船跑到海外去,夷洲、海南和爪哇那些地方,都是招募流民,只要有人去就会发给土地。
那些还在犹豫的人,全都集中在华亭这样的地方。平日里都是村里说得上话的人物,到了这里只能弄些木头茅草盖间屋子,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李枭都能闻到这里颓废无助没有希望的味道!
十六铺码头,苏州河和黄浦江之间的著名中转码头。
无数衣衫破烂的劳工在码头上干活,李枭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也看到了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好多人瘦骨嶙峋,肋条骨根根凸显,一看就知道是长期营养不良。
“滚!”
一声爆喝将李枭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十几米远的地方摆放着一个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虬髯大汉。旁边打手模样的家伙,正拿着鞭子没头没脑的抽地上躺着的少年郎。
“他娘的!瞧你这身子骨,活干不了多少,还想来预支工钱。你小子跑了,老子到哪里寻你去。老老实实去干活,工钱一天一结。”打手踹了地上的少年郎一脚,收起鞭子坐在椅子上喝茶。
李枭无奈摇了摇头,这年头能够一天一结工钱不拖欠,已经是不错的人了。
“程爷!您行行好,我爹在水泥窑里面干活伤了肺。大夫说药不能停,停了我爹就会死的啊……!”少年郎跪在地上,双手抓着那位虬髯大汉的腿。
“你爹病了,该老子鸟事。小子!你打听打听,俺老程不欺负人,但不代表老子是傻子。就你这熊样儿,借了钱你怎么还?别告诉我做牛做马来还,这里这么多壮劳力,老子稀罕你做牛做马?
老子能做到的,就是每天给你们开出工钱,让你们这些烂人养家糊口。要干活快些,不干活的赶紧滚。再打搅老子喝茶,把你扔黄浦江里面喂鱼。”程爷脚一蹬,把少年郎蹬出老远。
“大……!”少年爬起来还想再求,衣服忽然被一双手扯住。
“拿着,给你爹抓药去吧。”李枭手里拿着两枚银币,塞到少年郎手里。
“大爷!您……!多谢大爷!多谢大爷!您留个字号,将来我爹病好了,一定把钱还给您。”少年郎趴在地上磕头。
“算了,赶紧拿着钱走。你爹的病不能耽搁了!”李枭拍了拍这少年郎的肩膀,无奈叹了一口气。生活的重担,过早的压在这双稚嫩的肩膀上。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少年郎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拿着两枚银币头也不回的跑了。
“哼!挺大方,水泥窑边上住着的肺痨没有五百也有三百,倒是要看看你能救得了多少。”那个打手模样的家伙,冷眼看着李枭“呲”笑道。
“有那么多人得了肺痨?”李枭皱着眉头,肺痨就是后世的肺结核,这病是传染病。一旦染上,得病者会很快丧失劳动能力。
“北边来的?辽军兄弟?”程爷看了一眼李枭。
“嗯,祖籍辽东。”
“看你的发式就知道,是咱辽军兄弟。俺老程以前是二师袁师长手下,不知道兄弟是哪个部队的。”
“一师,敖爷手下!”
“呦!一师的,请坐下喝杯茶。天寒地冻的暖和暖和身子!”听到一师的名号,程爷立刻站起身来,请李枭坐下喝茶。
李枭拉着李麟坐下,果然一师的名号好用。
“知道你心善,可既然是咱辽军兄弟,虚长你几岁免不得唠叨两句。水泥窑那边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你就算是家财万贯,也填不起这个穷坑。”
“怎么会这样?”
“还不是水泥用量太大,那边的人才真是拿人不当人看。咱们辽东和山东河北的水泥窑,都是要戴着猪嘴的,这样才能不得肺病。
那这里的水泥窑,连个口罩都不给戴。你……!”打手模样的家伙说了两句,被程爷伸手拦住。
“少说闲话,你这张嘴就欠抽。”程爷嗔怪的看了一眼打手。
“连口罩都不给戴?”李枭恍然大悟,常年在水泥窑里面干活,连口罩都不戴,不得尘肺病都出鬼了。老天爷啊,得了这种病的病人,肺泡被逐渐挤压,最后被活活憋死。死状惨不堪言!
“你们当地的官府就不管管?”
“管?大帅家的买卖,谁敢管。”
“胡说八道些什么!”程爷兜头给了打手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