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昌最近有些不祥的预感,好几个亲信莫名其妙的消失。即便派出最有经验的捕头,仍旧找不到蛛丝马迹。
“邱师爷!邱师爷!”江南的春天阴雨连绵,心里本就不爽的杨嗣昌更加憋闷。在书房里面喊自己的首席幕僚,想着陪自己下会棋放松一下神经。
再聊聊时局!
这位邱师爷很有头脑,每每能够谈论出自己意想不到的奇思妙想。
“东翁!您唤我?”邱师爷听到杨嗣昌的呼唤,立刻挑起门帘走了进来。随着他进来的,还有一丝雨雾。
炭火盆里面的炭火,明灭不定了一下。
“哦!居来,坐!脑子有些乱,咱们下盘棋也能活泛一下。”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阴郁的天空,杨嗣昌越发的不喜欢金陵这座金粉之地。
虽说秦淮花柳甲天下,环肥燕瘦扬州瘦马。但到了杨嗣昌这个年纪,对这些东西也越发的淡了。现在,他更加喜欢自己书房里面悬着的一幅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仆役摆上棋盘,杨嗣昌和邱师爷坐了下来。
“东翁,可还是为了入京的事情烦心?”邱师爷谦让了一下便执黑先行。
“京城传来的消息,原本着今年开春就会宣召老夫进京入阁。可现在都三月了,却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反而是府里的帮办师爷不见了两人,若是说请辞!主仆一场,好歹老夫也会送一些仪程。两个大活人,怎么就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东翁莫非怀疑,这些人被监察院的人抓了去?”
“不是怀疑,而是几乎可以肯定。六扇门里的高手查寻了三天,居然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能在金陵城有这本事的,除了那个娘们儿麾下的监察院,没人做得到。”
“东翁,就算是监察院的人抓走了他们,又能怎样呢?”邱师爷毫不在乎的放下一子。
“可,他们都是负责税赋钱粮的事情,这……!”
“东翁!何必担心这些事情,钱粮税赋的事情。您可往兜里揣过一个铜板?钱全在国库里面,虽说衙门里有些开销,可大头不还是给了国库?
国库的钱要怎么花,还不是大帅和张首辅一句话的事情?
说穿了,我们是在替他们捞钱。即便他们审出什么来,又能怎样。他们才是主犯,大人您……最多也就是个胁从。
从来还没听说过,主犯要审胁从的。审来审去,还不把自己给审出来。”
杨嗣昌一琢磨,倒也是这个道理。只要没把钱往自己兜里揣,还真就不怕监察院那些人。
钱粮都上缴给你李枭,花用的也是你李枭和张煌言,现在来找老子麻烦。就不怕天下督抚都寒了心,今后还有谁给你们卖力搜刮钱粮。
这种事情,天启、崇祯两朝几乎都是公开的秘密。朝廷需要钱粮,地方官儿也是为了大明江山才横徵暴敛,这种官司打到金銮殿上也不怕。
“只是进京的召命迟迟不下达,这……!”杨嗣昌今年五十五岁了,他很想去京城进入内阁。
自从生出这个心思之后,这个念头就像野草一样在心里野蛮生长。派人去京里活动了很长时间,银子花了无数。这才算是把事情办妥,可现在已经三月了,居然一丁点儿信儿都没有,这让他很是上火。
一想到京城的繁华,杨嗣昌就越看不起古色古香的金陵城。长江大桥修了四年了,居然还没有合拢。据说工期已经从六年,延长到了八年。
本想着在自己任内,让这座大桥通车,好将自己的名字和这座彪炳史册的大桥联系起来。
现在看起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了别人做嫁衣裳。
“现在朝廷里面的情形有些晦暗不明,最近传出来的消息是,朝廷有意在两年之内取消农业税。
两千多年来,百姓都需要缴纳皇粮国税。可到了这一朝,居然给取消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大明从此不会再有人造反作乱。
自古以来,农人都是我华夏从业人数最多的一群人。把这些人的税给取消了,剩下的只会是歌功颂德,哪能还有人造反。
而造反如果没有农人的参与,那也只配叫做叛乱。
以大明现在武力之强盛,叛乱只不过是自取灭亡而已。没人会傻的那样做!”
“今天兵部又下了行文,说是还要裁军。江苏的治安军只剩下一千五百人的员额,浙江治安军被削减到了一千人。剩下的省份,有一千二百人的,也有一千三百人的。算起来,咱们江苏还算是多的。”
“哦!就只是裁撤咱们江南么?”邱师爷皱起了眉头,手中的棋子也放了回去。
“都裁了!两广和福建裁的少点儿,可也裁了一半儿。河南、两淮、陕西、山西这些地方也都裁了!
没动的,也就是青海、甘肃、黑龙江、辽东、河北、京畿、山东这些地方。算起来,这一次又裁撤了差不多二十万人。”
“东翁!你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么?恐怕咱们这位大帅就要称帝了。”邱师爷笑眯眯的看着杨嗣昌,眼神里面是满满的了然于胸。
“称帝?你是说李枭要称帝?”杨嗣昌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以他看来,似乎这时候称帝时机尚未成熟。
毕竟李枭的势力大多在长江以北,长江以南尤其是朱家起家的两淮地区,还是有很多人怀念朱家皇帝。
虽说朱家现在已经没有皇帝的子嗣,可庞大的皇族还在。在如此庞大的皇族当中找出一个人来做皇帝,这还是没问题了。
说到底,帝位虚悬与谋朝篡位是两回事儿。
李枭在没有完全掌控江南的情形下,居然要称帝?作为忠心为大明的杨嗣昌,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
“对!称帝。
东翁你看,咱们大明现有军队九十七万人多一点儿。这其中,还有差不多四十万之众的海军,部署在国外维护大明海上利益。
大帅这么多年来,能够支撑庞大军队和国内建设同时进行,靠的就是在海外掠夺。现在又要削减农业税,海外利益这一块只会加强,绝对不会放松。所以,海军绝对不会裁撤。
至于野战军,那是大帅的根基,他绝对不会自毁根基。所以,野战军也是绝对不会裁撤的。
剩下的军队就只有三种,一种是边军。就好像甘肃的治安军和黑龙江治安军、广西治安军,这些都属于边军。
这几个地方,汉夷杂处不驻军恐怕难以弹压得住。所以,这些地方的军队裁撤不得。即便是要裁撤,也只能是少量裁撤。
剩下的就要说内地治安军了,这里面又分为嫡系和非嫡系。
辽东、山东、河北、京畿这些地方的治安军,那绝对是嫡系。他们不但装备好,训练也是向正规野战军看齐。
老夫觉得,大帅是要将这些地方军队,作为辽军正规野战军的补充。这些地方的治安军,同样不会削减。
那么就好说了,主要削减的就是咱们江南几省和两淮治安军。而这些地方,正是拥戴朱明皇族最强烈的地方。
把这些地方的军队削减没了,未来称帝的阻力就会小很多。”
“可江南还有忠心的士子在。”
“东翁!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您觉得以辽军如今的武力,他们会害怕江南的这些士子们造反么?
大帅可以一夜之间屠戮两千士子,自然也可以在江南大肆杀戮。所谓的士子,脑袋掉了也长不上。更何况,士子们也不全是敢死之人。贪生怕死之辈,什么时候都不缺。”同为读书人,邱师爷太知道这些读书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可李枭他难道不怕史笔如刀?”
“做都做了,还怕史笔如刀?再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到时候想怎么写,还不是大帅一句话的事情。
如果您还不明白,想想《永乐大典》。”
“永乐……!”杨嗣昌无话可说,解缙主持编纂的《永乐大典》的确是胜利者书写的典型案例。
“东翁!知道您心里其实还念着朱明皇族,可……时移世易。如今,朱家已经没有人能够继承大统。况且……!朱家也已经没了继承大统的实力。”
杨嗣昌没话说了!
的确,朱家现在已经没有丝毫实力,能够问鼎九五之尊。
可……!
可杨嗣昌心里,还是希望做一个大明的忠臣。
皇帝位置空置着,和大明更改国号,帝位上坐着另外一个人是两回事儿。不管怎么样,如今的大明还是叫大明,理论上皇帝还是朱家人。
国不可一日无君!李枭成功打破了这个传统,大明国不但一日没有君主,到现在为止已经快十年没有皇帝。
国家好好的,而且还日益强大。对外战争总是胜利,从国外掠夺回来的大量利益,支撑着这个国家变得越来越富裕。老百姓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现在,干脆连农业税都要取消掉。
如果真的取消农业税,那么李枭就会获得天下农人的支持。没人再会想朱明皇帝,士子们不管怎么游说,也不会有取消农业税有威力。
毕竟空口白牙,抵不上真金白银。
“东翁!老夫觉得,这拥立之功不能平白便宜了别人。或许您进京,就差一封拥立奏章。老夫斗胆,为东翁写了一封奏章。
东翁您看看,如果觉得合用的话,不妨誊写出来上奏京师。”邱师爷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份奏疏出来放在桌子上。
杨嗣昌黑着脸,思考了半天终于拿起了那份奏章。刚要打开来看,忽然间院子里一阵嘈杂。
“什么人在外面喧哗。”杨嗣昌不满的喝问一句。居然敢在自己的书房附近喧哗,这些奴才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大人,外面……!”仆役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
杨嗣昌一惊,立刻站了起来。邱师爷也站起身来,两人顺着玻璃窗向外望出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院子里面站着十几个军卒,几个穿着黑衣的家伙正簇拥着一个女人走进月亮门。那些军卒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手里全都拿着盒子炮。
自己的官家被人用枪逼住,面对着墙跪着。
右眼皮猛的一跳,他认识那个女人。
绿珠!
一个没谁愿意见的女人。
深吸一口气,挑开门帘走了出去。
“监察院好大的手笔,就是不知道我杨嗣昌犯了哪一条王法,要绿珠大人亲自来拿老夫。”走出去,杨嗣昌毫不客气的看着绿珠喝问。
毕竟他还是江南总督,掌控江南五省的一品大员。绿珠想要动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杨大人!奉大帅令,绿珠特地来寻那位邱师爷回我们监察院问话。”绿珠笑着对杨嗣昌深施一礼,然后青葱一样的手指直直指着杨嗣昌身后的邱师爷。
“你……!”杨嗣昌眼睛瞪得牛蛋一样大,他没想到绿珠居然敢动自己的师爷。
邱师爷是他的首席幕僚,机密事情参与的尤其多。这样的人落到监察院的人手里……,自己可怎么办。
“不知道我家师爷犯了哪一条王法,还请绿珠大人明示。”杨嗣昌居然对着绿珠拱了拱手。
“杨大人,您应该知道。我们监察院办的案子,都是机密要案,请恕绿珠不能告诉您原因。我这里有大帅的手令,杨大人还是请将人交出来。”
杨嗣昌死死盯着绿珠,这是一个强烈的政治讯号。今天抓了你的首席幕僚,恐怕明天凑够了黑材料就要来抓你了。
邱师爷是首席幕僚,可以说杨嗣昌在他这里没有秘密。从他嘴里撬出黑材料来,简直是再容易不过。
他可不奢望,邱师爷化身杨涟、左光斗,在狱中宁死不屈的和绿珠做斗争。
可现在绿珠亲自来到自己的府邸要人,不交也不行。
“哈哈哈!老夫跟你们走。”杨嗣昌还在思索对策的时候,忽然间身后响起一阵大笑声。
邱师爷大踏步走了出来,对着杨嗣昌一躬身。
杨嗣昌正要回礼,邱师爷忽然间一头撞向院子里养金鱼的荷花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