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寒声断续促织鸣
老十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澄浆泥蛐蛐儿罐,眉飞色舞地炫耀道:“这个可是爷的命根子。知道从哪儿来的么?老舅舅给爷特地送进宫里来的!这可不是普通的蛐蛐儿,这是‘黑头将军’,是蛐蛐儿里最善斗的。”说着,他稍稍掀开盖子,露出个小边儿来,伸给老九和十四看,“脖子粗毛糙,头圆牙大,这可是……”
胤禟笑着插道:“物似主人!你不也脖子粗毛糙,头圆牙大么?”
老十对着胤禟使了一记眼刀,“去去去,就知道埋汰爷!小爷这蛐蛐儿,叫做黑麻头!你们……你们不是时兴说什么……战斗宣言么……”他看着勇者和十四,雄赳赳气昂昂地喊道,“黑麻头,爷的命根子,必胜!”
胤禟抿着唇,蹲在地上,大大方方地掀开自己的罐子,平声道:“我这只有个雅名儿,叫做长促长织。长促长织虽不是黑头将军,可它从永定河西边的云岗来,那儿的蛐蛐儿可是出了名的厉害。什么黑麻头,俗不可耐。长促长织,定然长胜长生。”
十四有些犹豫,跟个小可怜儿似的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自己的小瓷罐儿。
老十和老九的罐子那都是澄浆泥的罐子,和澄浆泥相比,十四的陶瓷可就落了下乘。老十的蛐蛐儿是有“黑头将军”之称的墨蛉,凶猛好斗,老九的蛐蛐儿产自云岗,铁齿铜牙,可十四的蛐蛐儿是他自己在宫里钻草丛寻摸来的,倒也赢过小太监几场,可是如今要和老十、老九的“名将”比,十四很是忐忑。
老十挤了挤眼,冲着十四乐,“别扭扭捏捏的,比坤贞还像个小闺女。你之前不是吹的挺厉害的嘛,快把你那‘蛐蛐儿大将军’拿出来,使劲儿显摆显摆。”
老九续道:“你若赢了,十哥便把你一直惦记的那几本书给你。”
老十一下子扬起了眉,“不行!”顿了顿,他又犹豫着道,“罢了罢了,左不过几本书嘛,我若是想看,只管跟我舅舅要就是了,你若赢了,尽管拿去。”
十四撇了撇嘴,心一横,将自己的小瓷罐儿放在地上,掀了盖子,大声道:“有志不在名高,君不闻,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我这‘蛐蛐儿大将军’,虽然只是来自御花园的草丛里,但却有意要将黑麻头和长促长织全都拿下!”
第一场,十四的蛐蛐儿大将军就遇上了老十的黑麻头。蛐蛐儿大将军一探须子,便知道强敌在前,竟瑟缩着退后,看的十四又急又怒,连连呼喊。黑麻头上来就是一口重夹,高声鸣叫着,忽然又腾空而起,到了蛐蛐儿大将军的后头追着咬。
蛐蛐儿大将军慌不择路,连连躲闪。望着漆黑四壁,就着顶上光亮,蛐蛐儿大将军忆起了自己短暂的一生……那一天,他在草中低鸣,吟风弄月。忽然草丛被拨开来,他抬头,看见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蛐蛐儿大将军知道,这是个人类。
从此,蛐蛐儿大将军便被迫踏上了征途。
最初之时,蛐蛐儿大将军遇上的都是小角色,赢得倒也容易。可是今天……
蛐蛐儿大将军的后腿被那疯子咬了下来。他呜咽着倒地,口中发出悲鸣之声。天要亡我!
与十四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蛐蛐儿大将军的脑海。他小心翼翼地将他捧在手心,他为他挑选罐子,他亲手喂他吃青辣椒和菜叶子,他亲自为他挑选蛐生伴侣,他向他诉说着心事……
若是没有他,他便没有先前的荣耀。若是没有他,他便没有今朝的耻辱。成也十四,败也十四!但他不怨他,因为,他是他的主人……
我亲爱的主人,我们来生再会!蛐蛐儿大将军仰望着十四,一滴泪水缓缓滑落……
上边这段拟人化的生动描述,都是十四的脑补。他青着脸,蹲着身子,凝视着蛐蛐儿大将军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伤怀不已。
勇者皱着眉,站着身子,俯视着可怜不已的蛐蛐儿大将军。她悄悄张开五指,稀薄的金色光芒笼罩了那拖着条断腿的蛐蛐儿。
老十诧异地抬头看天,“诶……这太阳光忽然就格外亮了……”
十四却忽地兴奋地跳了起来,连连叫喊。
老九捅了捅老十,老十急忙低头去看,却见那蛐蛐儿大将军竟然恢复了生气,不断振翅鸣叫,对着黑麻头强势地反扑起来。
“哎呀!”老十急的不行,也没有多想,连连给黑麻头打气加油,“黑麻头,干掉这个假把式!干掉这个弱到不行的大将军!”
蛐蛐儿大将军终究还是力不能敌,几番下来,还是落了下风。
老十正舒了口气,突然看见那蛐蛐儿又生龙活虎了起来。他张着嘴,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接连数番,蛐蛐儿大将军身上负伤后没过多久就会恢复,老十的心情起起伏伏,十四时笑时怒,勇者的五指张张收收。
胤禟忽地插道:“还轮不轮得到爷了?干脆算你们两个平手得了。这一斗就是一个时辰,忒无趣。”
老十喝道:“不行!爷在斗蛐蛐儿上就不知道什么叫认输!九哥,你把你内什么促什么织也放进去,咱们一块儿斗,谁强谁弱,一眼即明。”
胤禟冷哼道:“斗就斗,哥哥我岂会怕你?”
“等一等!”老十忽地心生一计,又道,“那几个小太监那儿也有不少蛐蛐儿,咱们干脆把它们放在一个盆子里,来它一场蛐蛐儿大乱斗,如何?”
胤禟觉得这很是新鲜,便应道:“听着倒很有趣。”
十四看了看自己那只虽然仍在活蹦乱跳,却也身负多处伤口的蛐蛐儿,犹疑着说道:“我家大将军光荣负伤,得歇会儿。你们先斗着,等最后分出胜负了,再让赢家和我斗。”
老十看着十四小心护着那蛐蛐儿的模样,嘿嘿一乐,同意了下来。
八爷党小分队吩咐太监拿了了个稍微大些的罐子,又唆使小太监们将他们自己抓来的蛐蛐儿和黑麻头、长促长织放在一起。
一切就绪后,八爷党小分队围在大罐子旁,观察着罐子内的蛐蛐儿们。
初时还是两两相对,单打独斗。到了后来,场面血腥而混乱。这边儿两个正互相撕咬着呢,那边儿便又跳来了一只,加入了战局。有咬成一团的,有慌不择路沿壁出逃的,有动也不动却被搅和进去的,肠子肚子、大腿小腿各处都是,罐子里砰砰作响,尽是蛐蛐儿厮斗、冲撞的声音。
老十等人完全傻了,看着这失控的混斗场景,噤声不语。本以为会有强的脱颖而出,控制战局,可是局面已经乱成一团,伤残无数,谁也称不上是振翅高鸣的赢家。
十四心有戚戚,暗自庆幸自己不曾参战。
胤禟急了,叫着要捞出来自己那只长促长织。可此时此刻哪里捞的出来?
众人正浑身寒意地瞧着,却见忽地有一双黑手伸过来,倏然抱走了罐子。
勇者拿起罐子就跑,十四也连忙跟上,可惜勇者跑的极快,简直是飓风一般的女子,十四充其量也就是股春天里的小微风,没过一会儿便被远远甩下。
老十蹲在地上欲哭无泪,连连叹道:“我的黑麻头,我的命根子……”
胤禟没能捞出那长促长织,心里郁卒,却也还算冷静。他叹道:“这蛐蛐儿还是比不过人。若是拉帮结派,总不会自相残杀到如此惨烈的地步。”
十四望着绝尘而去的勇者越来越小的身影,懵懵懂懂地听着九哥的感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仿佛有什么念头被改变了似的。
若是他也是这混斗蛐蛐儿中的一只……又或许,他本就是其中一只?
勇者正一个人蹲在树下,捧着那罐子出神。
救了这蛐蛐儿后再还回去,势必会引起十四等人的怀疑,且再还回去之后,他们说不定还要接着斗。若是救了这蛐蛐儿后再放生,这些蛐蛐儿多半还会被逮回去,放生不过是无用功。
她将一只不住抽搐的受伤蛐蛐儿放在手心中,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它。不大会儿,那蛐蛐儿便又恢复了生气,一下子从勇者的手指肚上跃下,隐没在了葱绿色的草丛之中。
有时候做事,不必过多思虑以后。有用无用,本不该是评判事情的标准,做好眼前事、做好自己觉得对的事情,才最为要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勇者虽不信佛,却也深以为然。
救蛐蛐儿一命,怎么着也要好过斗蛐蛐儿一回。勇者将受伤的蛐蛐儿全都医治了,依次放走,又蹲着身子,在树下刨了个坑,将剩下的已然死透、无法起死回生的蛐蛐儿一并埋下。
盖上土后,勇者站起身子,决定去找朵儿小花儿来插到土上,充作墓碑。
一回身,勇者正对上一位少年。那少年盯着勇者,眸中满是震惊、疑惑与探究之色,这人正是勇者所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