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拐过多少道弯、经过了多少间牢房,终于,前方那个高瘦的人影站住了。
“到了。”
卫荣低低说了一句,就着手里的马灯点燃牢房门口的灯槽。顿时,四周的光线明亮起来。
锦哥立刻扭头看向牢房。
只见眼前是一间长宽都不足五尺的小小囚室,以至于她那身材高大的父亲只能蜷着双腿躺在那里。此刻,他正面朝墙壁侧卧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烂稻草堆上,背心里那个大大的“囚”字一下子就刺痛了锦哥的双眼。
“爹!”
锦哥一时没能忍住,一声轻呼脱口而出,吓得老管家一把捂住她的嘴。
···
牢房里,宋文省早就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也看到了随即亮起的灯光。他正想着这一回他们又要变换什么手法时,却不想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爹!”
宋文省疑惑地皱皱眉,翻身坐起。一抬眼,却只见牢门外,他的大女儿锦哥正被老管家文叔抱在怀里,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锦、锦哥儿?!”
宋文省大吃一惊,连忙起身冲到牢门边,“怎么会是你?你……你们怎么来了?!”
他看看老管家,又看看一身小厮打扮的锦哥,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锦哥挣脱老管家,一下子扑到牢门上,将手伸进栅栏里攥住父亲的衣袖,急切地上下打量着父亲。
让她欣慰的是,父亲身上的囚衣虽然看着不怎么干净,却并没有她所想像的血迹之类受刑的痕迹。而且,父亲的脸上和手上也没明显的伤痕。
“爹,你怎么样?还好吗?他们打你了吗?给你东西吃了吗?有、有没有给你上刑?”
宋文省一向很注重君子风范,仪容仪表向来打理得纹丝不乱,可因这诏狱里的规矩,此刻的他只能披散着长发,两腮也布满了青黑的短髭,整个人显得蓬头垢面。望着父亲狼狈的模样,锦哥的嘴唇不禁颤抖起来,那在心里积压了整整四十多天的担忧和害怕,此刻终于全都化作眼泪喷薄而出。只是,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她只能死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望着默默流泪的女儿,宋文省心中不禁一阵绞痛。这孩子,一直是三个子女当中脾气最为倔强的那一个,自打五岁那年,他指责她不该再像个孩子那样哭闹后,他就再没见过她在人前流泪。
而,只要他还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只怕将来会让她流泪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想到这,宋文省不禁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锦哥的手,另一只手则伸出铁栅栏,温柔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一边微笑道:“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在这里有吃有喝,每天除了睡觉就是无所事事地闲晃,挺好的。倒是家里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吗?太太身体怎么样?你母亲呢?玉哥和无忧可还听话?”
在锦哥的印象里,父亲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而且,父亲极讨厌别人哭闹,每当弟妹们哭闹时,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总能像刀子一样切断他们的哭声。而像这样温柔地替她拭泪,这在她的记忆里似乎还是第一次。
“好,都、都好。”锦哥哽咽着,努力想要抑止住眼泪,却怎么也做不到,只能用力点着头道:“太太很好,母亲也好,玉哥和无忧也很听话。”
可惜的是,她一向不擅长说谎。看着她那闪烁的眼眸,宋文省忍不住叹了口气,扭头对老管家道:“文叔,你不该带她来。”又低头问锦哥,“家里到底怎么了?”
望着父亲这从来没见过的温情一面,锦哥的嘴唇抖了又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不好!都不好!呜,太太的头痛病又犯了,母亲和玉哥就只知道哭……呜,无忧整天问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呜,爹,你怎么还不回来?呜,爹,你赶紧回来好不好……”
虽然知道他的被捕肯定会让家人受惊,可此时的宋文省已经无法再顾及家人。他用力握紧锦哥的手,强自压抑下内心的苦楚,喃喃低语道:“是爹爹对不起你们。”
“他们说,只要爹肯答应,他们就放了爹爹。爹,家里不能没有你,你就答应……”
“锦哥!”
锦哥的话还没说完,宋文省猛地抽回手,眯着一双细长的凤眼厉声喝断她。
锦哥一个激灵,赶紧闭上了嘴,抬眼望着父亲。
看着她那怯怯的模样,宋文省的心不由又软了,叹道:“还记得我教过你,‘君子临大节而不可夺’吗?有些事是你必须去做的,哪怕这件事会给你带来性命之忧,你也必须坚持。你懂吗?”
锦哥不懂,也不想懂。她只想她的父亲能够平安回家。
“爹会有性命之忧吗?”她仰着小脸问道。
望着栅栏外那双带着惊恐的眼眸,宋文省很想说些能让女儿安心的谎言,却又无法违背他一向的诚实原则,只得默不作声地凝望着锦哥。
父亲的沉默让锦哥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伸手抓住宋文省的衣袖,慌乱地嚷道:“什么大节不大节,什么君子不君子,我不管!我只要爹爹平安!爹,您就答应他们……”
“啪!”
刚才还是那么温柔地抚摸着她脸颊的手,此刻变成一记无情的耳光甩在锦哥脸上。
宋文省怒道:“你再说一句,我就不认你这个女……”老管家吓得连忙一阵咳嗽,宋文省忍了忍,骂道:“孽子!”
锦哥捂着脸颊,目带倔强地瞪着父亲,忍着泪道:“我不懂朝中大事,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做了什么才被下了大牢,但是,既然您是被皇上下的大狱,就是说连皇上都认为您错了,难道您还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吗?!”
宋文省张张嘴,神情复杂地望着女儿。有些事情,却是不方便向她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解释。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望着女儿捂着脸颊的手,宋文省内疚地捏紧拳,转身背对着锦哥叹道:“这朝中和他们同流合污的人已经太多了,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对抗他们……”
“可是,为什么是您?!”锦哥扑过去攥紧牢门栅栏,愤愤地嚷道:“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御史官,且不说上头还有都察院,朝中更有好多官职比您大的大人,为什么他们不站出来,单单只有您一个人站出来?!如果您认为您是对的,为什么您出事后,朝中的大人们竟然都没有一个人愿意替您说话?!就连两个舅舅都……”
锦哥猛地收住口。
其实两个舅舅不肯相帮的原因,锦哥全都知道。大舅舅去年才刚刚因为父亲的弹劾而丢了官职;二舅舅又向来为人圆滑,这时候更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出来替父亲说话了。
宋文省皱着眉头转过身来,“怎么?你们去求人了?!”
老管家赶紧上前一步,禀道:“家里都知道老爷的规矩,也不敢去求人。只是,这一回还是老爷头一次被下到诏狱,太太又病倒了,夫人这才慌了神。又因亲家老爷刚好被钦点了江西学政,一时半会儿回不了京,府里实在是无处打探消息,这才求到两位舅老爷的面前。”
想到他那位夫人向来的柔弱,宋文省的眉不禁又皱得紧了些。他望着老管家吩咐道:“回去告诉夫人,不必再为我的事求任何人,公道自在人心。”
“可是……”
锦哥想要开口,却被父亲一挥手给打断了。
“锦哥,你年纪也不小了,你母亲生性软弱,担不起什么大事,太太年纪又大了,将来这个家,就要全靠你了。”
锦哥不愿意听父亲这像交待遗言一样的话,连连摇着头,任性地嚷道:“我不要!我只要爹爹回家!爹,他们到底要您答应他们什么?您为什么就不能答应?!”
宋文省眯眼看着女儿。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女儿不仅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子,叫她负担一家人的未来,这担子对于锦哥来说确实是太重了。
沉默良久,宋文省叹息一声,道:“那些人无非是想我反口,好显示他们的‘清白’。只是,那屈死的上百条人命又该怎么算?!我身为御史,为他们申冤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时,昏暗的过道里响起一阵隐隐约约的“沙沙”声,似是有人过来了。宋文省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又低头对着锦哥说道:“司马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要能为那些冤死的人讨回公道,就算我宋某人因此而死,‘虽千万人吾往矣’!”
“哼,就怕你死了,那些人的公道也讨不回来。”
忽然,锦哥身后一个声音冷笑道。
锦哥扭头一看,却原来是那个被他们遗忘在一边的青年锦衣卫狱卒。
入狱这么久,宋文省早就认识了卫荣,也知道他还不算是个坏的,不由仰头哈哈一笑,道:“即便是现在无法讨回,但我相信,只要这世上还存在着公理,只要还有人能不畏强权守着‘节义’二字,他们的冤屈和我的冤屈,就终有一天会得见天日。”
看着慷慨赴死的父亲,锦哥的愤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冲着宋文省吼道:“您就想到您的节义,您有没有想过,您做忠臣的同时,你还是太太的儿子,母亲的夫君,我们的父亲!您对我们也是有责任的!”
锦哥的愤怒不禁让宋文省呆了呆。半晌,他抬手轻抚过锦哥的头发,沉痛地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只怕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了。”
顿了顿,他又扭头对老管家交待道:“以后你们也不用再来了,该怎样就怎样吧。至于你们主母……将来万一我有个好歹,就让她大归吧。”
“老爷!”老管家一声惊叫。
锦哥年纪还小,不懂“大归”是什么意思,只是懵懂地望着父亲。
宋文省无奈苦笑,“这些年,也确实苦了你们主母了,一直跟着我担惊受怕。如果将来我有个万一,至少她还能照顾他们姊妹一二。至于太太……”
他转身,冲着家的方向“噗通”一下跪倒,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来时,眼中闪烁着泪光,“母亲,请恕孩儿不孝。”
“老爷……”老管家也不禁老泪纵横。
宋文省背着众人抹去眼泪,又扭头对锦哥道:“锦哥,几个孩子里你最大,以后你祖母、你母亲,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不要!”锦哥愤怒地摇着牢门栅栏,“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爹!爹,您答应他们出来好不好?弟弟妹妹、娘和太太要的是爹爹,不是我!我不答应你,爹你出来自己照顾他们!我不要!好不好?呜,爹,求求你,我不要……”
望着痛哭流涕的女儿,宋文省狠狠心肠,一扭头,对老管家挥挥手,“带她走吧,以后你们谁都不要再来了,我也谁都不会再见。”
在锦哥的尖叫声中,老管家含泪跪倒在地,冲着宋文省磕了三个头,这才和卫荣拖着挣扎不休的锦哥走了。
···
锦哥的尖叫还在过道中回荡,黑暗里就冒出两个人影。为首的,是个驼背老人;后面跟着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无法看清面目的人。
宋文省一直等到实在听不到女儿的声音,这才低低叹息一声,扭头对那驼背老人道:“我的话,想必二位都听到了。”
驼背老人弯腰一礼,道:“宋大人高风亮节,肖某佩服。只是,这样一来,宋大人就真的要有性命之忧了,只怕到时候,就连老朽也再难护全大人。”
宋文省微微一笑,“我知道,也早就有了这样的准备。”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叹息一声,“我不担心自己,只担心我的家人,只怕他们也要跟着吃苦了。”
驼背老人沉默着。
这时,忽然从旁边的斗篷里传出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尖锐嗓音。
“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会照顾的。”
那驼背老头和宋文省一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吓了一跳,两人不禁全都惊讶地望着那个穿着斗篷的人。
只见那人将斗篷的帽兜推开,露出一张面容精致的脸来——却原来,是个只有十四五岁的俊美少年。
“宋大人放心,你的家人我们会尽量照顾的。”那少年又说了一遍。
听着他的保证,肖姓老人暗暗摇了摇头。宋文省则眯眼打量了那少年一眼,也摇头一笑,道:“大公子有心就好。”
却是一副不相信的口吻。
···
前方,已经隐隐能看到诏狱大门的亮光了。锦哥忽然停住脚,扭头问卫荣:“我爹……会死吗?”
“会。”卫荣冷酷无情地答道。
锦哥哽咽了一下,就在卫荣以为她又要再次大哭时,她却一转身,对老管家道:“回去别跟太太和我母亲说。”
“是。”老管家抹泪应道。
看着那孩子挺着脊背离去的背影,卫荣忍不住摇了摇头。忠孝节义,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而此时,锦哥心里也在问着同样的问题:忠孝节义,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比家人还重要?!
锦哥主仆离开后,卫荣并没有立即走开,他先是嘻笑着打发了几个守在牢门口的同僚,又悄悄确认了一下四周的安全,然后便静静地守在牢门口,直到肖老和周辙从牢里出来,他这才默默退到一边。
肖老将周辙送出诏狱大门,望着束手静立于一旁的羽林卫,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大公子不该那么说。”
“我知道。”周辙一边接过侍卫递来的马鞭,一边冷冷答道:“既然人肯定是保不住了,总要想办法让人走得安心些。”他翻身上马,又拉了拉斗篷的帽兜,低头对肖老道:“你放心,这件事我自己来做,不会动用暗卫。”
肖老一愣,刚要说什么,周辙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扬马鞭,领着羽林卫呼啸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肖老忍不住又摇了摇头。
“怎么了?”卫荣从暗处出来,上前问道。
“这位大公子,还是太年轻了。”而且,还是个从小就锦衣玉食、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的皇室宗亲,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美好。
想到熙景帝无人可用的难处,肖老暗暗叹息一声,扭头对卫荣道:“我打算调你去暗卫。有些事情羽林卫做不来,以后还得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