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哥一家出门时,是由郑子霆护送着的三辆马车,回来时却是五辆。
看着那些仆妇们大包小包地往院子里搬运礼物,老太太不禁一阵责怪:“就知道你们这些小人儿手里不该有钱,才有一点就这么乱花费!”
玉哥扶着老太太撒娇道:“我们住在府里也有近半个月了,却从来没好好孝敬过老太太和几位舅母,今儿难得出一趟门,自然要把这礼备足了,好歹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又一一点出那些东西是些什么,在哪儿买的,是谁给的,“知道老太太和舅母们的眼界高,这些东西未必能看得上眼,不过,反正不管你们收不收,我们的孝心到了就是。”说着,装出一副赖皮的模样,逗得众人一阵笑。
三太太也逗趣笑道:“原本还想着挑剔一下,叫她们姐妹换更好的来,如今她倒先耍上赖了。”
几个人在那里相互逗着趣,大太太看着桌上的礼物却是微微一皱眉。锦哥她们刚回来时,看着她们穷困,余氏难免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惜之心,自然也就不介意多照顾她们一二。如今忽然发现她们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穷,心下便有些不舒服了。再知道老太太把当年大老爷和二老爷费心才收回来的郑氏的嫁妆又全都还给了郑氏,她就更不舒服了。
二太太屋里有客,并不在老太太这里。直到玉哥又将给姐姐妹妹们的礼物全都分完了,才有人来报,说是二太太领着冯大奶奶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郑氏因自卑于身上那犯官家眷的名声,不愿见外人,便扭捏着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岂能不明白女儿的心,对女儿笑道:“你领着姑娘们到后头去吧。”
锦哥等人都起身行了一礼,随着郑氏避到偏厅去了。
五姑娘站在门后好奇地探着脑袋张望了一会儿,见二太太领着人进了正厅,才缩回头,问最靠近她的二姑娘:“那个冯大奶奶,是什么人啊?咱们家的亲戚吗?”
二姑娘低着头,正面红耳赤地揉着衣角。五姑娘不由一阵奇怪:“二姐姐,你病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四姑娘原本正拉着玉哥问她们逛街买东西的事,听了这话,扭头看看二姑娘,忽然“噗嗤”一笑,道:“你二姐姐脸红,自有她脸红的道理。”
二姑娘不由就恼了,跳起来要拧四姑娘。
三姑娘眨了一会儿眼,猛地“啊”了一声,捂着嘴笑道:“我知道了,莫非这个冯家,就是那个冯家?”说着,也和四姑娘一起冲着二姑娘挤眉弄眼,逗得二姑娘干脆跑过来拉着郑氏要她评理。
郑氏想了想,便也明白了,指着四姑娘和三姑娘笑骂了一阵。玉哥怕锦哥看不懂,便凑过来解释道:“好像那是二舅母给二表姐寻的婆家呢。”
锦哥看了玉哥一眼,微一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玉哥总嫌她笨的缘故,有时候,她总觉得玉哥认为自己才是姐姐。
见姑娘们笑闹,郑氏却一阵愁眉不展。这二姑娘,可是比锦哥还小两个月呢,偏锦哥又顶着个犯官家眷的名声,即便是结亲,怕也没什么好亲事。
正厅里,冯大奶奶由二太太陪着给老太太见了礼。那是个年纪和二太太差不多的富态妇人。宾主坐定后,略寒暄了两句,又说了几句家长里短,那位沈大奶奶就道:“听说府上姑奶奶一家回来了,怎么不曾得见?”
老太太一愣,眼眸一闪,笑道:“她身子骨不好,正休养着呢,也不好见客。”
冯大奶奶便隐隐约约地绕着宋家又含含糊糊说了几句客气话,叹道:“两位表姑娘这些年可是吃了不少苦。如今可在府上?不知可否见上一面。”
老太太的神色不变,笑道:“真是不巧,那两个孩子都出门逛街去了。”
直等送走了那位冯大奶奶,老太太才看向二太太。她这才注意到,二太太的神色十分的古怪。
见老太太看过来,二太太忙上前一步,正准备告诉,却只见郑氏领着众姑娘们又进来了,只得咽下到了嘴边的话,看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道:“不急,等会儿再说吧。”
玉哥向来是个人精,且又是个会看人眼色的,一进来便发现二太太的神色不对。若是二姑娘的婚事顺利,她这个嫡母即便对庶女不亲近,好歹也该看向二姑娘才是,谁知她的眼神竟一直偷偷往她们姐妹,特别是锦哥的身上瞟,玉哥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趁人不备,她凑到锦哥耳边低声道:“二姐姐的婚事,搞不好会出麻烦。”
打下午起,锦哥耳朵上那刚打了耳洞便开始有些不对劲,变得又疼又痒,此时被玉哥的呼吸一吹,好不容易淡却的疼痒感觉又升了起来,她不禁一阵着恼,瞪着玉哥抢白道:“这会儿又不要你写段子,尽注意人家的八卦做甚!”
玉哥最恨人提及这个让她觉得丢脸的事,不由怒瞪了锦哥一眼,气呼呼地走开了。
锦哥则忍不住抬手捏了一会儿耳垂。玉哥看到了,想要叫她别摸,以免发炎,可想想锦哥的可恶,便又气呼呼地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
*·*
郑家的习惯,晚间都是一家人一起用餐的。老太爷也习惯于在饭前考较一番儿孙的功课。
新建的小书房里,老太爷考较完无忧的功课,满意地点点头,道:“我原还担心你耽误了,如今看来,你悟性不错,也知道用功,倒是不怕在青阳老先生面前丢丑了。你今晚且好好休息,明儿我沐休,带你去见他。”
在外人面前,无忧一向学锦哥,也不多话,只垂手行了一礼就默默退了出去。
倒是郑老太爷,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
无忧退出小书房,竟意外地看到锦哥站在竹林边,不由咧嘴一笑,跑过去拉住锦哥的手,抬头低声道:“姐姐是来找我的?”
锦哥摇头,问:“外祖父考较得如何?”
无忧得意地一笑,又道:“外祖父说,明儿带我去见青阳老先生呢。”
锦哥记得,那位老先生是父亲的授业恩师,当年因替父亲鸣不平,似乎还受到了不小的牵连。
她将她所知道的往事一一说给无忧听,又嘱咐道:“明天千万不可失了礼。”
“我知道,”无忧摇着她的手臂笑道:“姐姐放心,这些事周哥哥信里都有交待……”他忽然一咬舌。
锦哥一皱眉,“你跟周辙有通信?!”
无忧偷眼看着她,又转了转眼珠,抬头憨憨一笑,拉着她的手臂撒娇道:“姐姐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我们就只通过一封而已!”
从感恩寺回来,这才不过第二天!锦哥不由就瞪了他,刚要说话,就听到小书房的窗户被人推开了,郑老太爷在窗内问道:“谁在那里?”
锦哥忙道:“是我。”说着,丢开无忧走了过去。
看到锦哥,郑茂然一阵惊讶,不由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找我?”
“是。”锦哥点点头,那不卑不亢的模样,不由就叫郑老太爷想起她假扮男儿的事来。
他的眉微微一皱,关上窗,道:“进来吧。”
锦哥进了小书房,只见郑茂然端坐在书案后,正挑着一侧的眉上下打量着她。
见他如此,锦哥也不急着说话,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任由老太爷打量着。
半晌,郑茂然才道:“你找我,可是有事?”
“是。”
锦哥将当年家里同时来了两批人抄家的事说了一遍,又将她所知道的,熙景帝眼下没有给宋家平反的打算,却又命暗卫将她们一家带回京城的事也说了一遍,最后道:“我是觉得,外祖父定然也知道些什么,故而才来问上一问。”
郑茂然的眼眸忽地一闪。自从知道锦哥竟大胆装成男人做了说书先生后,他心里就对这个外孙女存了偏见。如今见她果然如他所想的那么大胆,而且还莽撞,却不知为什么,他心头竟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样直接挑明问题,而不是绕过问题,或是将问题丢给别人,这对于最擅长太极八卦推手的郑老太爷来说,有些新鲜。再联想到早间她们姐妹在竹林里的对话,他忽然就对眼前这个外孙女产生了那么一点兴趣。
“你想要知道什么?”他问。
“目的。”锦哥道,“我想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我知道,他们是想利用我们,但我不想就这么被人利用。”
“不被人用是庸才。”郑茂然讽刺地一笑,“这世上每个人都在被人利用,又在利用别人。若是没人利用你,那只能表示你是个无用之人。既然是无用之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你想被人当垃圾一样地扫掉?!”
锦哥的眼眸蓦然一眯,昂首冷然道:“正是因为不想被人当垃圾扫掉,所以我才要知道别人为什么要利用我们。利用可以,但我不想在被利用后,最终却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
“你父亲那样的人?”
“被牺牲掉的人。”锦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