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日。
这一日,打太阳初升起时,便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天际竟是如水洗过的一片湛蓝。
有经验的老人出门,抬头看看天色,忍不住点头赞了一声“好天气”,便提着心爱的鸟笼去了街前的茶馆。
茶馆中,早已七七八八坐了好几桌老茶客。见老人来,有相熟的纷纷起身见礼,又说了一番客套寒暄的话。
不一会儿,那茶馆的伙计不用人招呼就自动过来给这老人上了一壶上好的碧罗春,直惊得那老人连连摆手,道:“我可吃不起这等好茶。”
伙计还没答话,有同桌的茶客抢着笑道:“您老只管坐下享用便是。才刚老掌柜说了,今儿是他们东家大喜之日,这是要我们同喜呢。”
“哎呦,那这壶茶我得喝。”老茶客笑着扭头去找老掌柜,见他正好跟那边的客人应酬完,便抬手将老掌柜招过来笑道:“原来今儿也是你们东家大喜之日,恭喜恭喜。”
老掌柜忙拱手回礼,连道“同喜”,两方正要寒暄,却是那边又有人叫“掌柜”,老掌柜只得歉意一笑,转身过去。
同桌的茶客笑问那老人:“老兄怎么说‘也是’?除了这清风茶馆的东家大喜外,难道老兄家里也有什么喜事?”
“哪里是我家,”老人笑道,“你们不知道?今儿是临沧侯迎娶新人的日子。”
他这一言,顿时如水入油锅,炸起一片议论。四周听到这话的人不禁纷纷叫了起来。
“临沧侯那个不知羞的,竟又要糟蹋哪家女儿了?!”“谁家女儿这么倒霉,竟要嫁进那个龌龊的府里?”“这做爹娘的也太狠心了!”
有那不知情由的,忍不住向左右问道:“临沧侯不是宗亲吗?可是犯了什么事?”
顿时有热心的叫道:“你竟不知道?这可是最近的大热闹呢!”
有人反驳道:“怎么说是‘最近的大热闹’?这事儿早十来年前就出来了,只不过是一直被捂着罢了。我说早些年怎么到处传说周大公子品性不良,却偏偏又是个御前得用的,原来那些坏话都是那府里放出来的,怕就是想要逼着周大公子替那两个奸生子让路呢。”
“这么说来,去年那位庞三姑娘的死,果然和周大公子无关了?”顿时有人联想到。
又有人道:“那这么些年,怎么都没听周大公子抱怨一句?”
“这你就不懂了,”老茶客笑道,“所谓‘子不言父过’,这是大公子的孝道。也难为他这些年受着如此不公,却还一直忍让恭谦,果然是配得上宋大姑娘的好品性。”
老人的话,顿时让有些人反应过来了,忙问道:“嗳,对啊,那老临沧侯不是已经被夺爵了吗?老丈,今儿到底是谁要娶亲啊?”
老人笑道:“自然是周大公子。”
众人一静,便有人小心翼翼问道:“娶谁?”
“宋大姑娘啊!”
老人的话音刚落,四周就又是一阵哗然。同桌有人问道:“不是说宫里拒不肯认这门亲的吗?还跟南诏王为了此事闹得十分不快呢。”
“对对对,”有人应和道,“听说原本该是周大公子袭爵的,就因为这门亲事,如今这爵位也悬了。还说,若是大公子再执迷不悟,就要被清出宗室呢。”
老人笑道:“你那都是老皇历了,昨儿宫里才刚下的旨,还是由周大公子袭爵。”
“那亲事呢?”旁边有人急急问道。
老人扬眉笑道:“我都说了几遍了,诸位怎么还没听真?今儿是新承爵的临沧侯周大公子娶亲,娶的是宋文省宋公家的长女宋大姑娘。”
四周一静。众人一阵面面相觑后,都呵呵一笑,同时摇头。
更有一个性急的,竟不顾彼此互不相识,隔着桌子就去拉那老人的衣袖:“那书上不是说,他们两个一个上吊一个殉情了吗?”
老人正为自己的消息叫众人震惊而得意着,闻言不禁一怔:“这是怎么说的?”
同桌有人解释道:“不是都说那《金姐儿传奇》说的便是这二人的故事吗?那故事里的金姐儿可不就是不甘受辱死了嘛。那邹公子被家里人挟制相救不得,最后也跳湖殉情了。”
老人听了一阵迷惑,“怎么?那金姐儿和邹公子竟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旁边顿时有人冷哼道:“这世间哪有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最终比的不过是谁的拳头大,谁的胳膊粗!那金姐儿也是个傻的,别人逼她死,她便真的去死了?死了对她又有何好处?!连个替自己分辨清白的人都没有。那邹公子则更是无能,护不住金姐儿也只知道一死了之。他们死了倒是落得个干净,却不知道这么做才叫亲者痛仇者快,最后快意的不过是那些坏人罢了。”
四周的茶客听了,不禁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又有人叹道:“却又能如何?他们得罪的可是权贵。”
顿时有人道:“其实可以告到皇帝那里啊!”
他们正议论得欢,忽见那提鸟笼的老人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道:“诸位诸位,听听,听听!你们一个个都入了魔不成?那只是一个话本,怎么竟扯得跟真的是的!即便这话本里真是暗指周大公子和宋大姑娘,如今这二人可没死,而且,今儿成亲!”
见他说得笃定,众人不禁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那和老人相熟的,忍不住确认道:“老兄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老人点头笑道,“你们都知道吧,我那孙儿是青阳老先生的弟子。青阳老先生是女方的媒人,那宋家又人丁单薄,我孙儿一早就被老先生叫到他小师弟那府里帮忙去了,可见这亲事是真的。”
“可是,”有人道,“不是说宫里不同意吗?”
顿时就有人替宋大姑娘抱起不平来,道:“真是!那临沧侯府如此龌龊,竟能安享富贵这么多年,偏宋大姑娘如此忠孝节悌的一个人,倒被人说三道四!果然如那位兄台所言,如今这世道比的是权势!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老人笑道:“若说起来,果真这周大公子配得上宋大姑娘呢。我听我孙儿说,周大公子给皇上上了道折子,说是宁愿舍了这爵位和宗室身份也要护得宋大姑娘周全呢……”
“啪!”忽然,那边有人一拍桌子。众人抬头一看,却只见刚才替话本里金姐儿打抱不平的那位青年儒生激动地跳起来,大声嚷嚷道:“这才该是男儿所为!话本里那个邹公子,不如周大公子多矣!”
和老人同桌的那位忍不住拉了拉老人,问道:“那,皇上是怎么应的?”
“这不,”老人笑道,“袭爵的旨意不是下来了吗?”
“那婚事呢?”
“这倒没明说。”老人道。
旁边有人叹道:“怕是要悄悄办事了。那书里的金姐儿得罪的不过是权贵,就已经被逼死了,如今宋大姑娘得罪的可是太后,若不是这周大公子念着恩情非她不娶,怕早晚也是一个死字。如今就这么悄悄地过门也就罢了,省得打了宫里那位的脸。”
老掌柜听闻众人指名道姓说到宫里的贵人,忙抬头笑道:“就和那老临沧侯一样,宫里的贵人岂能有错?错也错在被人蒙蔽。”
那机灵的,自然知道老掌柜所指,不禁一阵摇头苦笑。
那不机灵的,忍不住学着先前那人拍桌而起,指着掌柜道:“老掌柜怎么也不晓事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是受人蒙蔽,就该早些替大姑娘平冤才是!”
老掌柜委屈苦笑,道:“小老儿不是说了嘛,宫里的贵人岂能有错?就像老临沧侯一样,再有错,也不该周大公子指出来,不然就是不忠不孝。”
众人听了也是一阵叹息。
那最先拍桌子的书生忽然走到提着鸟笼的老人面前,恭敬一礼,问道:“老先生可知宋大姑娘家在何处?”
老人问:“后生问这做甚?”
书生道:“世道不公,天道有公。他权贵欺人,不肯给宋大姑娘正名,那我们去给大姑娘正名!小子愿去为宋大姑娘添妆送嫁!”
正说着,茶馆外远远传来一阵阵欢快的乐声,有人好奇探头一看,忙缩回头向众人招手叫道:“诸位,快过来看啊!”
却原来,是一支迎亲队伍喜气洋洋地过来了。前头是举着迎亲开路牌的仪仗队开道,后面跟着配套齐整的奏乐班子,一路吹吹打打,彩带飘飘,拥着个八抬大轿,好不热闹。那花轿前插花戴彩、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倌,可不就是他们议论了这么久的新临沧侯周大公子周辙嘛!
在周辙和大花轿的后面,赫然是长长的一支送亲队伍,竟一眼望不到头。那队伍里有老又少,有文也有武。
有认识的,不禁叫道:“咦?那个骑在马上的,不是秦有川秦大将军吗?他竟也是给女方送嫁的?”
“那后面跟着的,是不是就是青阳老先生?”一个茶客忍不住推着那提鸟笼的老人问道。
“这算什么,”有个新进门的客人笑道,“你们是没看到,刚才周大公子去迎亲时,迎亲客都尽是些公侯子弟。对了,还有长公主的仪驾也在其中呢!”
长长的送亲队伍过去,众茶客重新落坐,这才发现,刚才那个义愤填膺的书生竟也跟在队伍后面走了。
“乖乖,这不是故意在打那一位的巴掌嘛!”提鸟笼的老人一边落坐一边摇头,忍不住向旁边的人说道:“咱们这里可不在从侯府到宋家的路上,可见周大公子是故意领着这迎亲队伍绕道了。唉,这位大公子,还是太年轻了,竟争这么一口闲气,将来只怕他们夫妻落不得好啊。”
众人不由跟着一阵叹息。
那新来的茶客听着这话不禁呵呵一笑,道:“只怕这会儿那些人忙不到折腾这事呢。”
“为何?”众人忙问。
“你们都知道吧,那护国公瘫在床上已经有些时候了。告诉你们,也就这两日的事。”那茶客笑道。
“那老贼,早就该死了!”有人愤愤道,“不过,这事又有什么好忙的?”
茶客像是知道什么机密一般,只神秘一笑,却并不答话。
那提鸟笼的老人和这茶客是旧识,忙拉着那人过来坐下,问道:“该不止是这么一点事吧?”
“一个早就知道是将死的人,太后那里哪会为他烦心。”茶客抬眼看看四周,小声道:“真正烦心的,是晋王府的事。”
“怎么?那府里出什么事了吗?”
“可不,出妖孽了!”茶客小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