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师可是复姓瑕丘?”
坐在老者右首的中年文士紧接着开口。于艮只好淡笑不语——瑕丘?虾球?这是什么东东?
那中年文士或者有心卖弄,居然引经据典说了一大通,头头是道的,多少带着点酸腐。
《礼记·檀弓上》曰,“公叔文子升于瑕丘”。《姓氏辩证》卷十二引《风俗通义》云,“鲁桓公庶子食采瑕丘,子孙氏焉。”
瑕丘氏,传为春秋时期鲁桓公后裔,本姬姓,因食采瑕丘而得姓。三桓乱鲁政,瑕丘氏流亡至东北,建立夫余国。
夫余国之名,最早见于史记和汉书。《史记·货殖列传》云,“夫燕,……北邻乌桓、夫余,东给秽貂、朝鲜、真番之利。”《汉书·地理志》作,“北隙乌桓、夫余,东贾真番之利。”
《三国志·夫余传》载,“夫余在长城之北,去玄菟千里,南与高句丽、东与挹娄、西与鲜卑接,北有弱水,方可二千里。”
夫余立国七百余载,亡于高句丽。高句丽亡于渤海,渤海亡于契丹。这就是宁江州的来龙去脉。
而夫余亡国后,其裔流亡,不知所终……
源自汉人,千年未踏足中原,此处又是扶余故国,还真是靠了那么点谱的。
“先生果然渊博,某佩服!”于艮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也扯得太远了吧?都扯着蛋了。哥明明是装神仙来着……
其实,于艮如此言谈举止,还是因了这祖孙俩先后以“上师”相称。上师嘛,得道高僧,心不染尘。就得有点飘然出世的风骨,不为俗世羁绊——嗯,剃了个毛寸。
“上师客气!”中年文士摇头晃脑的,很是陶醉于自己的智慧和渊博,可惜没把扇子扇一扇。
“某去国久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于艮庄严肃穆地摇了摇头。既要撇清,又不能急于撇清,不好弄啊!
那老者气度森严,虽礼贤下士,却是目力如刀。十余名侍卫散坐两桌,饮食极快,姿势警醒。虽然大家同席喝了一碗酒,但还远没有建立信任关系。
这里可是大辽国的军事重镇啊!于艮不想节外生枝——“心安之所是大宋”,这话是说着玩的吗?
“语出晋陶渊明独爱菊!呵呵,上师谦虚!”中年文士却是击节赞叹,颇有点惺惺惜惺惺之意,天涯何处无知己嘛!一句话说出“语出晋陶渊明独爱菊”——嗯,很风趣。就像迅雷不及掩耳盗铃……
于艮只好随喜了一下。这中年文士话多的,貌似根本不知道喧宾夺主这回事。
或者也说明,此处虽以老者为主,却也不是主从关系?本来于艮还以为中年文士是老者的幕僚来着。想来即便是,也是个坑爹的。
那老者襟怀似海,浅啜了一口,并无太多表示。年轻人却是暗中撇嘴,脸上分明带了些“我跟他不熟”的意味。
“我师父是阿布卡赫赫,姓于!”沃淩瞪了中年文士一眼。乌七八糟地说了一大通,每一个字都明白,连在一起就不太懂,一定是这胖子说得不好。好人能长这么胖吗?还黑……
沃淩此时已经吃完了小咸菜,这桌上有啥整齐的,只管挖来吃,用的还是自带的银勺子。尝着味道好,就给于艮分享一勺,于艮也不拒绝。
端的是憨态可掬,活脱脱一个受师父宠爱的顽皮童子。
“上师姓余?”
中年文士不以为忤,反正有些惊喜,转向老者摊了摊手——你看看!
童言无忌不作伪,老者也是若有所思。年轻人甚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在下姓于,单名一个艮字。”于艮只好苦笑应答。这就扯不清楚了。祖上封邑瑕丘,以“瑕丘”为姓。夫余亡国,后裔以“余”为姓,还真是合情合理,一脉相承。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过呢,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夫余国是秦汉时期的事情,都亡了六七百年了。恐怕只有文人才能从典籍中了解一些,边陲野人不会知道,夫余后裔能有多大影响力?
至少也比大宋奸细强些。
于艮若有若无的苦笑,清晰地传到了老者三人眼中,再次验证通过。夫余国后裔之事,就这么敲定了。解释就是掩饰……
“艮主东北,君子以思不出其位!”中年文士再次猛夸于艮之渊博,哈哈地笑声响彻二楼。
唉,这厮若是不说话,会不会被人当哑巴卖掉?于艮脸上的笑意更浓,佩服得紧了,“呵呵,先生渊博,先生谬赞!”
“上师是阿布卡赫赫?”老者却是冷不丁地问道。看来,他很清楚这个词在边陲野人当中的意义。
“请问老丈贵姓?”于艮又端起了酒碗。
“呵呵,敝姓萧,这是不肖孙移敌蹇。”老者貌似也在调整对待于艮的态度。可能意识到了萍水相逢之人,问题好像略多了一点?虽然肚子里的疑问,却是越问越多。
移敌蹇?大概是个契丹人的名字,于艮并不知晓,但还是抱拳久仰了一下。移敌蹇亦抱拳回应。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给于艮的感觉还不错。
契丹人姓萧,就有太多含义。契丹贵族只有“耶律”和“萧”两个姓氏。
相传耶律阿保机羡慕萧何辅助刘邦的典故,给两个得力部族赐姓萧氏。“耶律”与“萧”世为婚姻,契丹王后,全部姓萧,比如举世闻名的萧燕燕。换言之,萧姓是大辽的后族,多有位高权重者。
“敝姓李,得遇余上师,实是三生有幸!”中年文士也适时地端起酒碗,就怕别人把他忘了。其实萧老者没有替他介绍,也说明了一些问题。
萧老者貌似不喜多饮,刚才干掉一碗已经很给面子了。移敌蹇也跟着李文士端起了酒碗,“上师请了!”
“请!”于艮举碗一饮而尽。
移敌蹇也是一口喝干,契丹人喝酒本来就比较爽快,当然不肯落于人后。岂不知这烈酒“醉倒驴”,对于艮来说,实在是寡淡。
李文士虽然有点费劲,但也努力地干掉了。平生得遇知己嘛,痛快!
“阿布卡赫赫是弟子们随口喊的,萧翁无须当真。”于艮还是提起了这个话题。
于艮早先推测,阿布卡赫赫是创世神,最高神诸如此类的含义。在东北边鄙土著当中,阿布卡赫赫有着无上的影响力。萧老者既然对此上心,就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开——被人惦记着是可怕的。
“哦?这些都是上师的弟子?”萧老者果然很感兴趣,问得倒是很随意。十多个孩子服饰相同,头发不及寸,也是一景。头发其实是尘缘,剪掉烦恼丝嘛!
“于某乃是闲云野鹤,多年浪迹天涯,居无定所。时时普度众生,处处劝课农桑。凡有人追随,择其贤者而教之,不亦乐乎?”于艮本来就与此间不同,倒也无须矫饰。自带几分超凡脱俗。
萧老者微微点头,貌似认可。
李文士却是耐不住寂寞,屈指击空碗而叹,“《左传》有云,‘周礼尽在鲁矣。’今日得见余上师,方知古人诚不我欺。千年礼乐归东鲁,万古衣冠拜素王。夫子弟子三千,圣贤七十。余上师可谓见贤思齐。”
这一段话,逻辑上就有些混乱,许是喝酒太猛之故。沃淩听得不太明白,但能听出来这是赞美师父的,对李文士的好感度陡升。
“上师为何要劝课农桑?”萧老者就能抓住要点。
“萧翁想必知道,此时我大辽之东北边陲,势如累卵,岌岌乎殆哉?”于艮开启了忽悠模式,从不怕大言炎炎。
“内忧外患,岂止边陲。上师有何见教?”萧老者点头同意,脸上忧色一现即逝。
“不敢。于某率弟子赴榷场换购农具,见一张熊皮仅得一只犁头。岂不知熊皮之难得,边民多有为此搏命者。一则说,榷场之盘剥过甚。二则说,今上不知犁头之意义。”于艮叹息一声,上忧其国,下忧其民,我心慈悲。对榷场则言之凿凿,对今上虽有不敬,却是轻描淡写,为尊者讳。
“犁头有何意义?”李文士发问。这位对文史典籍太过精通,对国计民生就不太熟。
实际上于艮和萧老者之间的机锋,李文士完全不得要领。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场喝酒唠嗑,即席赋诗一首最好,可惜才思还在脑袋外面溜达。
“今辽宋兄弟相称,和平百年,宋益富,辽日窘。明眼人谓之,宋以农立国,辽以牧立国。其实上述仍是表面文章。农民内向,囿于土地,安心自足,不战则富。牧民外向,游走四方,自用不足。遇战则强,无战则日蹙。或言之,大辽之害,始于澶渊。”于艮侃侃而谈,有种高踞天上俯瞰人家的气度。
萧老者显然从未听过此番言论。细细思量,却也不是没有道理。澶渊之盟,宋岁贡辽三十万两匹,还把大辽给害了?
有一点却是肯定,百年来,契丹贵族日益骄奢淫逸,兵骄将惰,文恬武嬉。还真是与不战有关。
于艮点到为止,轻巧地转了话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于某买犁头,是为让边民吃饱。吃饱之后,乃得大辽边陲靖平。”于艮一副悲天悯人的语气,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
“就这么简单?”移敌蹇忍不住插话,显然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却始终未得其解。
“然也!《汉书·食货志》云,无农不稳!”李文士终于插上了话,好心替于艮作答。
“呵呵,肉食者谋之。于某不过闲云野鹤,以游走四方为乐,到此处还不足两月。待边民种了水稻,于某又将云游。”于艮对移敌蹇略笑——乃翁是肉食者。
“语出《左传·庄公十年》,曹刿论战……”李文士兴奋地拍着桌子。
呃,于艮都有点喜欢这厮了,活得多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