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匹战马瞬间冲上,团团围了二人。
阿布卡赫赫卫队队员虽然未曾着甲,所持也不过腰刀,却自有凌厉杀气,锐不可当。
移敌蹇私下里认为,这等勇武之士,大辽东北路招讨使司也不过寥寥数十。二百员额的阿布卡赫赫卫队,完全可以硬撼两千辽军。即使辽军再多,阿布卡赫赫卫队亦可杀出一条血路,而后轻松脱身。
当然,这是在没有拖累的前提下。而今阿布卡赫赫及二十余弟子,都是不可或失的保护对象。商队的百余大车倒是可以牺牲,但阿布卡赫赫卫队的荣耀何在?移敌蹇的压力可谓大矣。
上路以后,鲁库只是居中策应,倒像是管家一般。阿布卡赫赫卫队之日常管理和轮值调配,都压在了移敌蹇身上。五十余名巡哨撒出去,毫无警讯传回,却突然冒出了两个来历不明的挡路者,这是打谁的脸呢?
移敌蹇眯眼盯住了两个挡路者。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将其剁为肉醢。另有五个十人小队抢出,冲向左近山头搜检。
古怪的是,两个拦路者面对冷冽的刀光,似乎怡然不惧。
当先者是个中年汉子,上身只穿了一件无袖汗褡,露出瘦骨嶙嶙的胸口,双臂却极其粗壮,肌肉虬结。颧骨和眉骨都是高高突起,挤压了五官的空间,看上去很违和。
后面一人年纪尚轻,却穿了一件破旧的文士长袍,下摆还失了一块。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遮住了半边冷漠的脸。
两人身上脸上,都是一道道的黑灰,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看来山贼的日子也不好过,莫不是很久没有开张了?
“说!”移敌蹇喝住了卫士,刀指中年汉子。
“嘿嘿,这位爷,您需要铁料吗?”那汉子大嘴一裂,露出两片结实的门牙,门牙之间还开了条缝。
这表情,应该是笑吧?也太特么难看了点……
也是,头上顶着十余把腰刀,能笑出来就不错。移敌蹇却有一种直觉,这中年汉子并无惧意。或者是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
后面那青年人负手而立,脸上的漠然也未曾稍许改变。放佛头顶上的十余把腰刀,要醢的是别人。或者自己死与别人死,俱是一样。总之一副挨千刀的神态。
铁料?移敌蹇皱了皱眉头。原来这两人不是山贼,而是走私贩子?
大辽盐铁官营,若无官府凭证,便是私自售铁。偷逃朝廷财税,可是大罪。此处穷乡僻壤野路,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官商。移敌蹇对刁民是本能的厌恶。
“贼子好胆!”移敌蹇大喝了一声。
“嘿嘿,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中年汉子仍然笑得很难看,倒是底气十足的。
移敌蹇觉得自己被藐视了,正欲发作,却突然想起来此地做主者,不是凛然正气的爷爷,也不是嫉恶如仇的自己。大辽律法么,阿布卡赫赫好像从未垂询过……
“你有多少铁料?”阿布卡赫赫已经走上前来。
温蒂半侧着身,盯紧了后面的年轻人。移敌蹇则继续盯紧了中年汉子。卫队的包围圈略微放开了些,腰刀却未松弛,防备两个拦路者暴起伤人。
沃淩及诸弟子们被鲁库拦在了后面。最后的十个十人小队,分散在各处。高达的百名车夫也抽出了腰刀,背车而立。此时就顾不得革命分工了,要倒霉只会一伙儿倒霉。
其实高达的车夫都是老手,走南闯北的,所经历的事情反倒是比阿布卡赫赫卫队多些。这年头,干点什么不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嘿嘿,一看就知道,这位爷才是能做主的!”中年汉子睥睨了移敌蹇一眼,倒也不怕得罪人。
嘲笑也是笑。这厮不笑不开口,偏偏笑得那么难看。移敌蹇觉得还是后面这个不笑的家伙略可爱些,虽然看上去像是别人欠了他钱,一点刀架脖子的觉悟都没有。
“说。”阿布卡赫赫语气淡淡,目光从中年汉子头顶上掠过。
也是一个字,与移敌蹇的问法完全相同。移敌蹇本来挺憋屈的,只这一个字,却是念头通达了,痛快!
“嘿嘿,现货有一百石。长期供货嘛,每月可供十石。”中年汉子果然不敢继续废话,正经八百地回答问题,虽然笑起来还是一样的难看。
“很久没开张了?”阿布卡赫赫反倒是有了耐心。
阿布卡赫赫为何有此一问?移敌蹇也是心思灵动之辈,马上就想明白了。存货一百石,月产十石,大概是十个月没开张了吗?
“嘿嘿,够胆走这条路的商队不多嘛!有胆量却没分量的,兄弟还不爱搭理。”中年汉子还是照实回答,表情已经收敛了许多,顶多算是虎死不倒威。话里话外,还捧了阿布卡赫赫的臭脚——爷您够分量,好胆识……
“不怕我夺了你的矿?”阿布卡赫赫眼神一冷。
“嘿嘿,爷您是做大买卖的,怎么会难为一群苦哈哈呢?再说了,就算爷您要了这矿,不也得有人给爷挖吗?小的们给爷您挖矿,爷您赏口吃的,不是一样吗?”中年汉子的心思,好像还挺细腻。
移敌蹇明白了。敢走这条野路的商队,确实需要几个条件。一则是够胆,二则是有实力,第三……路子还不是那么正的。嗯,这恰好就是私铁的理想主顾。这中年汉子在这儿摆摊,原来是很靠谱的。
他说得好有道理啊!移敌蹇觉得,有点不太认识这个世界了。怪不得爷爷让我跟着上师走走。而上师这两句话,倒像是替我问的……
冲上两侧山峰的卫士打出了手势,山上没有埋伏。移敌蹇放松了许多,这两个私铁贩子居然是孤身挡路,果然好胆!
移敌蹇再看那中年汉子时,貌似没那么丑陋了?草莽之中求生存,恐怕没有一个简单的。
不过呢,阿布卡赫赫问了几句话,中年汉子的自称,还是从“兄弟”变成“小的们”了。
“博多,高达,你俩和他谈谈价钱。合适的话就收了,长期收。”阿布卡赫赫的问题已经问完了,抬腿就往前走,连多看一眼都懒得。
细务当然是博多的事情,商队重新启程。
沃淩及一众弟子从两个怪人身边路过时,都好奇地打量了一番。中年汉子只管“嘿嘿”地笑,诸弟子们却赶紧走快些。
“对了,要去验验货。价钱呢,是送到苏州的价钱。先付给三成定金,余款货到付讫。”阿布卡赫赫已经走过了十几步,又扔下了几句话。
中年汉子闻言一怔。验货倒是应有之义。送到苏州,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中年汉子与青年人一对视,却见后者咬了咬牙——管他什么鸟人,富贵险中求喽……
……
天气晴好,花气袭人。阳春三月的旅行,并不是那么乏味的。
沃淩和于艮乘一辆马车,苏都哩和李处能乘另一辆。其余弟子年龄大些,都是纵马疾驰,胆子越来越野。
“上师,这两个人,恐怕不是好路数。”移敌蹇巡视一圈后,驱马来到阿布卡赫赫的马车旁边。
“这个世界上,人有很多种。好人坏人这个标准,有点太儿戏了。”于艮揶揄地看着移敌蹇。
“是,上师。”移敌蹇赧颜一笑。
与这两个私铁贩子的短暂接触,移敌蹇一直觉得别扭。可能是与此前交往的人,截然不同吧。虽然移敌蹇在盆奴里数月,已经算是见识大涨。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其道。什么样的人,你都可能遇上。什么样的人,你都要打交道。好人与坏人,没有标准。好与恶,都会蒙蔽你的眼睛。了解这个世界,才能适应这个世界,终于改造这个世界……”于艮娓娓道来,就像是教导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毛绒绒的可爱。
移敌蹇想挠挠头,又觉得这动作跟卫队统领的地位不太相称。在上师面前,倒也没什么丢人的,移敌蹇又继续问道,“拿了三成的预付款,他们不会跑掉吧?私铁贩子会有说明德行信义。”
“白花花的银子,就是上好的香饵啊!那么容易白吞吗?跑得了矿工,也跑不了矿。这两个人,背后有一大堆人需要养活的。”于艮不厌其烦地解释。移敌蹇这小子,正义感有点过剩哦!
其实于艮还有一种直觉没说,这两个人,是能做事的人,也是负责任的人。
若能千里迢迢地把铁料送到苏州,就证明了这家伙是个人才。嗯,长得丑也是人才。十个月没开张,说明销路也不是那么通畅的。难得见空口白话的扔下大笔银钱的主顾。
交易一阵子之后,不但矿是哥的,人才也是哥的啊!哥还就是这么自信。
高丽那边,此刻恐怕已经开片了。茂山铁矿才是真的铁矿。虽说高丽人善于挖矿,但也得有人管理不是?这两个人才就不错,行家里手,也够胆识。高丽人就只适合挖矿……
李处能在后面的马车上,百度出了背景资料。
“渤海国,素以铁矿和冶铁闻名。此处离着故渤海铁州不远了。太祖时,迁移渤海居民至辽东,以‘曷苏馆’称之。‘曷苏’,契丹语‘铁’之意也。手山、三黜古斯和柳湿河分置三冶,大辽的铁器,倒是有十之七八产自辽东。”
也就是说,那两个人手里确实可以有铁矿,而且能够冶铁。
“月产十石铁料,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矿工和冶工加起来,至少也得上百人,算得上一股势力。”李处能继续说道,算是证实了于艮的推断。
移敌蹇再次郁闷。事情是大家一起经历的啊!我为什么不能得出什么结论来呢?
话又说回来,若是移敌蹇单独带队遇见这两个人,估计早就砍头了事了。
话又说回来,若是移敌蹇单独带队,压根就不会从这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