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武帝正出神,卫子夫笑道:“陛下,可是陈后手札?字字泣泪,句句思念,您念着往日恩情,也该开这大恩,归迎陈皇后呀!”
篆字如其人。皇帝的手微颤,忽将那些年岁恍惚便抛了过去,他依稀记起,幼年时与母后、长姐居猗兰殿,阿娇随馆陶姑姑前来拜谒,那时堂邑侯府势盛,馆陶姑姑乃御驾前的红人,他与母亲王美人,却什么也不是,失势居猗兰殿,父皇长久也不来探看。他那时年幼,甚么也不懂,自然也盘算不过来馆陶姑姑忽然疏离栗姬,亲近猗兰殿的目的何在。他只记得有一回,馆陶姑姑再来时,手上牵带着这样一个粉粉嫩嫩好看的女娃儿,她笑起来的样子明媚似四月骄阳,馆陶姑姑喊她“娇娇”——“娇娇,你要谒礼,见了王娘娘,怎生这样不识礼数?”
他记得馆陶姑姑当时是这样提点阿娇的。——那女娃儿听了母亲的话,便出前行礼,竟一点儿也不怯生:“堂邑小翁主拜见王娘娘!”这脆脆一声,教他母亲喜不自胜:“乖,阿娇真乖!”
她该当是个乖灵的孩子!居然在皇帝后妃面前,自称“堂邑小翁主”!请安之后,便躲在她母亲背后,灿灿笑着。馆陶姑姑像拽一只逃窜的小狐狸那样,将阿娇从身后拽出,在小翁主额前轻轻敲了个“爆栗子”:“娇娇,不许皮!‘堂邑小翁主’?你怎地这样胡闹调皮?”
馆陶姑姑是爱阿娇的,虽是训斥,但语气中难掩宠溺。
阿娇在侯府极为受宠,她从来和汉宫的女子不一样。及至很多年以后,他登大宝,坐拥大汉江山,这好山好水、花花世界尽是他的,见惯繁华,却依然无法忘记那年他的馆陶姑姑在表姐阿娇额上轻轻敲“爆栗子”时满眼宠溺的样子。连他母亲都无法做到对长姐平阳这样宠爱,这汉宫的女人,大抵都是厌弃公主、偏宠皇儿的,阿娇从来与这禁闱皇宫,格格不入。
他那时年岁尚小,惧生,是阿娇主动去牵他的手:“彘儿,咱们去玩罢。”那个女娃娃,笑起来的样子极好看,两颊生媚,他只瞧了一眼,便不敢迎视。后来他们都说,那个“金屋藏娇”的诺言,是皇帝城府太深,空兑的谎言,他们谁也不知道,很多年前在掖庭猗兰殿,他初见阿娇时,生涩惊惶,他说的,都是真的,表姐阿娇,笑起来的样子直如暖日天光,他真想盖一座金屋子,将太阳藏起来,叫阿娇只对他一个人笑。
他的母亲推他:“彘儿,那是表姐呀,阿娇要跟你玩儿,你怎么不去呢?”
母亲的心里只有权势与后位,母亲绝对不会得罪势大的馆陶姑姑,她在催他,语气甚至有些不耐烦,及至恼怒。她恼这个不争气的、怯生的儿子,他倔强地抿着唇,不知要怎样面对。却听见阿娇说道:“王娘娘,您别恼彘儿,他还小,小不点儿,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然后,阿娇立在那儿,拉着他的手摇晃:“彘儿,咱们出去玩儿罢?你会写字儿吗?识几个字?”
便是在猗兰殿内廷的小案上,她手把手教他写字。那时阿娇也还小,几岁的女娃娃,却已经能写一手漂亮的小篆。堂邑侯陈午,将这个心尖上的宝贝女儿,假充男儿教养。她比他长进太多。
篆字如其人。皇帝的手微微颤抖,篆字如其人,是她,果然是她。
卫子夫因见武帝反常,便道:“陛下,这是如何了?陛下与皇后,那样深的感情,打小儿一块长大,臣妾原见皇后帛书寄情,已然感动不已,陛下想来念及往事,睹物思人了吧?”卫子夫因拜曰:“不过两三日,椒房殿拾掇得当了,便可迎回皇后,如此,上可承长乐宫之意,下续天家鹣鲽之情,岂不两全?”
武帝长眉微攒,声音喑哑道:“这……当真是她的字?”
卫子夫温婉笑道:“这自然是皇后手迹,陛下若不信,当可问臣妾侍女婉心,这的的确确是婉心收拢妆柩,在暗层中发现的……陛下,”卫子夫嘴角轻抿,两只小小的梨涡盛满笑意,她赧然道,“中宫待陛下的殷殷情谊,当着是连臣妾也追之不及!”
“是朕糊涂了,她的手迹,朕怎会不认得?”皇帝低喃,深邃眼眸中经纬错横,他忽地笑道:“当真是中宫一片殷殷情谊啊!她……她当真情深!”皇帝的声音低沉嘶哑,在未央宫冲天明烛中,却宛如漆黑夜里瘆人的狼嗥……
卫子夫已然发觉不对劲,忙道:“陛下,这……是臣妾做错事了?”她因跪地,一双眼睛里闪过错愕与慌张,忙膝席伏礼,眼泪乱了妆花。
武帝狠狠将帛书掷地,玄色冕服龙袖在眼前划过一道弧线,冰凉的篆字丝帛掷在一名贴身内官脸上,唬得那内官慌忙下跪,未央宫里,掌灯的宫人,侍立的内官,乍然间乌泱泱跪了一地。
皇帝冷笑道:“帛中所记那年元宵,朕虽年幼,也还有印象。——先皇前元时,朕龙潜,封胶东王,彼时……”武帝倏忽吸了口气,目中仿佛凝着几丝雪花冰片,在微暖的烛光下,那冰片化了开来,似在清水中洗过的冷光烛火,在帝王眼中蔓延。武帝目色沉沉:“彼时,东宫太子乃栗姬长子,刘荣。”武帝一顿,目光旋即转狠:“好个陈阿娇,好个皇后!朕初时待她一片真心,她——她如何算计于朕?帛书藏私情,暗通款曲——堂邑侯府的小翁主啊,真好,真好啊!她于天家威严置何地?她便是这样算计朕!”
卫子夫骇得蓦然跪地,哆嗦着泣泪不止,惶惶道:“陛下,妾不知,妾万死——陛下好歹看在长乐宫老太后、馆陶大长公主面儿上,留陈后一命!陛下——开恩呐!”
帛书乃陈皇后手迹,所记多年前元宵乐事,将寤寐思之的情郎称作“太子”,此封书信在椒房殿再现天光时,由侍婢婉心所得,原想藉由此剖陈陈后心迹,皇帝看了能回心转意,谁料,陈后所指“太子”,竟非当今君上,而是早已被黜为临江王的栗太子刘荣。故太子荣,与表妹堂邑翁主陈氏前有婚盟,如此一来,更惹人遐想,怪道君上龙颜大怒。
婉心也随承明殿今主卫夫人而跪,磕头如捣蒜:“陛下开恩!留陈皇后一命!”
皇帝满肺腑怒气无可出,见这满殿悲戚,侍婢竟也来指点自己如何摆将,更是怒不可遏,武帝抬龙靴,一脚将婉心踹翻在地:“朕何时说要取陈后性命?要你这奴心奴骨的腌臜东西自作聪明!”
此一言出,卫子夫满脸煞白,她位卑,出身低微,这“奴心奴骨”四字,可算是直戳心肺,本已满心委屈,但见武帝犹怒,自己亦不敢出声。
皇帝哪想见自己无意之下,一声击二人,因此亦没有注意卫子夫脸色。
内官顿首伏地,连大气也不敢出。承明殿内,明烛通透,满殿的宫人皆伏地,寂静满室,哪怕是连半根尖针掉地的声音也能听的万分清晰。
皇帝怒极,额前已微微现出青色——
“如此,便教她老死长门!”
皇帝暴怒地推翻身旁漏架,拂袖而去。冕冠十二旒于额前轻摇,玉珠撞击之声澈澈,玄色冕服曳地,拖着琉璃地面,似漾出一晕一晕的水纹。
内侍旋即跟上,浩浩承明殿,皇帝的背影竟有几分凄凉。
长夜未央。
卫子夫惊出一声虚汗,侍女婉心忙膝行近旁,将她扶起,卫子夫握着婉心的胳膊,还没缓过劲儿来,惶然道:“你瞧见陛下方才的样子了吗?骇得本宫……”她说话间,已是喘息急急,婉心连忙安抚:“娘娘,毋须惊慌,陛下那气儿,是冲着长门去的,与咱们无关。”
“话是如此说,但……”卫子夫抹着胸口,膝盖跪的生疼,已然起不来,婉心诸人见状,忙将她搀起来,卫子夫坐定之后,仍然不愈:“可吓死本宫了!人道君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如今看来,古人诚不我欺!”
“娘娘这下可安心啦,皇子必能平平安安诞下来——料想陛下也不会糊涂如此,长门那位主儿,犯下这样的大过,陛下若还想着将她迎回椒房殿,那……那也忒不像话啦!”
卫子夫眉头微锁:“婉心切不可胡说!陈皇后乃馆陶大长公主掌上明珠,怎容得咱们私下里说三道四?”
婉心伏礼:“婢子记得了。”
卫子夫撑额,许久都不说话。室内一时静谧无声。
婉心正要说话时,却听卫子夫长长叹息:“真是造孽!”
婉心听卫子夫口气不对,忙下跪:“娘娘切勿胡思乱想!娘娘向来贤德,所有的罪孽,都是婢子造下的,婢子若然有一天过身,哪怕阎罗殿君派小鬼来勾舌头,婢子也是不怕的。娘娘并未造孽,娘娘一向仁心仁德,如今出此下策,也是万万个不得已——长门陈氏善妒,若然被她得返椒房殿,娘娘与腹中皇子的性命,要还是不要了?况然,那陈氏与栗太子有私情,亦未必是咱们诳造,不然,陛下也不会反应如此之大——”
卫子夫坐塌侧,乏力地挥了挥手:“本宫乏了,都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