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风凉初透,殿内是微微生暖的气息和着黄铜镂丝香炉里袅袅而上的香烟,一缕一缕,窜入鼻息,清清淡淡,煞是养神。()曳动的烛光在绡纱帐外圈下层层叠进的阴影,似竹息,悄没声的,恍然入画。
安睡的夜里,皇后帐外却无一人侍候。
分明是晴暖的春夜,却冷的很,极冷。背后陡生一阵寒意,玄色朝服影在青琉地上的一隅,竟在微微抖动……
杨得意心里“咯噔”着,那腿直跟筛糠似的,憋着慌,却不想,已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心忖着,难怪这一路来,竟无一人掌灯侍立,皇后帐里,当真是情浓,景长。
只不知,要怎么收场呢。
殿外夜正浓,春/色好长。殿内,春/光正缱绻。绡纱青罗帐,似薄透的蝉翼,帐中人影煌煌,很清晰的,一落一个轮廓,皇帝的手抖的很厉害,连唇色都发了青,是惊骇,更甚于悲伤,他不信是这样的结局,连皇帝万金之躯都主宰不了的结局,她给了他这样的伤害。
很安静。静的没有一丝气息。
黄铜镂丝的香炉里,仍吐烟气,分明是清淡的线香,此时入了鼻,他却觉烦躁,似与先前吸进的香气,是完全不一的感觉。窒闷,烦躁,有一股翻覆的力量在身体里涌动,压抑着,却似翻江倒海一样又窜上来……
他只觉一阵反胃。味觉里掺杂了一种微妙的恶心,直想吐。
杨得意腿肚子打着哆嗦,再也站不稳,索性屈膝一打弯,直愣愣跪在冰凉的地上……他骇的紧,想劝皇帝,却又不敢,想说些旁的话,舌头似打了结,半点也说不上来。
只能这样跪着。浑身都在发抖,就像冒雨在殿外跪了一夜,被人捞了上来,身子已褪不尽寒气,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生着冷,抖的他早已耐不住,一颗心仿佛马上要从喉咙口窜出来似的……
帐中两重人影,一起一合,正缱绻,正缠绵,情至深处,竟未发觉寝殿内,皇帝已立在那里,正眼不打转地盯着她们。
从未有过的温柔与情浓,陈阿娇却不肯花在他身上,在另一个……另一个男人身上,这般投入,这般……情深意浓。
他是吃味儿了。更负气,她竟敢如此藐视天威,把他对她的爱与包容弃如敝屣,秽/乱后/宫……好一个秽/乱后/宫!
他待她还不够好么?竟要叫他忍这样的屈辱!
他是皇帝,大汉王朝唯一的、普天之下唯唯一的帝君!天下的女人,只要他想要,哪个不屈首承宠、日日瞻仰他的恩泽?
负他是她,陈阿娇。
那个男人身骨瘦削,绡帐很薄,站在这个角度,能够很清晰地看清那个人的轮廓,他身量想必不足,但身骨轻盈,侧面轮廓极美,是狭长的绣眉,用青黛,翠的就似一枝柳,这么微微弯着,挺的鼻,鼻尖坠着一滴汗,小口微张,红似樱桃。那副皮相,竟似女子。男生女相,人中极品。
皇帝站在那里,心中是生了极深的恨意,微嗔,却不张口。他只觉手心底密匝匝的汗生了又褪,褪了又生,他背抵着一阵寒意,胀着胸腔里的怒火,两重极端,冰与火,就这么冲撞,只觉得,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了。
皇帝仍冷眼看着,连杨得意都不忍了,发着憷,小心地匍匐在地,轻轻拽皇帝的玄色冕服一角,压低着嘶哑的嗓音:“陛下,您……您颁旨吧……”
是废是剐,总要有个旨意。触帝王天威之怒,十颗脑袋也要搬家了!杨得意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前番才为陈后讲话,好不容易说动了皇帝……这回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皇帝会否迁怒自己……陈后也是命舛,自己不惜福,皇帝已生了要复位于她的心思,这回巴巴来“请”她,却不想撞上了这遭儿腌臜事……
皇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立着,分明满肺腑都藏着怒气,却不肯说话,分明有千万道诏令能杀能剐,反是怒极无话。很奇怪的心思,他死盯着绣床上那“男人”,总在挑着细节,那男人哪处比他好,陈阿娇肯与那人生出这些污秽来,却不要他这个万圣至尊的皇帝!
那男人穿青色衣,襟下微微敞露着,肤色竟莹润似雪,真正的冰肌玉骨,很难想见,这样的“美”,竟生在一个男人身上!原是这样,她也爱俏生啊……皇帝喉间嘶哑,竟想笑,舌尖却生苦涩,怎样也笑不出来。
她也爱俏生,她与万众女子是同一的,有爱有欲,亦有恨,却不肯给他,连“恨”都不肯给他。这近十年的恩爱,料是全错的,他装给了世人看,骗了旁的人,也骗了自己。
原来竟是笑话一场。
帐里鸳鸯竟未动,苦的是他,是他啊!
皇帝终于再也忍不住,行前两步,杨得意匍地上,用额头擦着冰冷的地面,随行圣躬。
绡纱帐内,春意正浓。
她舌尖生着淡淡的温软,极好听的音色,从前帝后和谐时,他们也曾有过这样……这样的云雨温柔。她极美,极柔,圈着他脖颈的胳膊,似雪白的藕段,仿佛还生着一股青莲的香气,教人欲罢……不能。
此时任何秽声都是对他皇权的蔑视,他深恶痛绝,恨不能除之后快,陈阿娇啊陈阿娇,你可真狠,当真恨毒了朕,才要这样凌迟朕!对付一位马上操戈、胸藏经纬、狼子野心的帝王,最好的方法不是触逆,而是叫他深觉受辱!用他的女人,去侍奉旁的男人,深深地,一刀一刀地,剐他的心、挖他的肝!
皇帝反身,狠狠推翻了漏架!
“哐当”一声,架上诸物翻倒下来,带倒了几盏烛台,曳动的烛光顿时偃息下去,扑着木架,发出兹兹的声音,幸而未燃起来。
杨得意像条死鱼似的,几乎平触地面,惊惶失措地匍匐而谒,呼吸贴着冰凉的青琉地,怎么也顺不了气儿……
帐内人影一动,像贴窗纸的影儿,霎时粘住不晃了。连口嚼的温软都窒住,她再也不出声儿了。
被人撞破了天大的秘密似的,惊魂仍未定,仿佛平湖中被砸入无数石子,破开的波皱中涟漪叠起,绣床春/光,那样惊慌失措地收场。
先回头的人,是“他”,不想皇帝与“他”撞上了眼色,只觉这俏生好眼熟,是见过的,却又想不起来,哪儿哪回见过呢?
他们总算也慌了。那俏生自绣床上滑下来,连滚带爬地跪在榻下,很瘦小的身骨,怵着,又抖着,内衬是丝绣的白色,青衣已落下,“他”低头,想来是惊惶失措,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皇帝仍声色未动。
杨得意不敢擅叫羽林军入门,毕竟家丑难堪,皇帝乃万圣之尊,显贵无比,这后院起了火头,如何能叫旁人知道呢?
说来天家无面。天家的颜面,比千百条人命,更贵重。
帐内只剩下一人。
皇帝愈走愈近。
是一张煞白的脸,无半分血丝,却仍美貌。皇帝心中冷笑,可真真是个美人坯子,承馆陶大长公主的轮廓,她窦氏的血脉,哪怕她只是续承三分,亦是足够艳冠后/宫。
他终不曾想,娇娇,有那么一日,他们见面,是这样的画面。秽/乱,淫/色,与怨憎……
她看着他,眼神是空洞的,似被人剥离了灵魂。
她衣襟半敞,额上冒着汗,半靠着迎枕,仿佛仍是虚弱的样子,皇帝胸中升起一股火,她病着,尚未痊愈,连他都不忍幸,她却……她却!!
“你知罪?”皇帝哑着嗓子问,话一出口,连他都骇了一跳,他的声音……竟是这般粗哑、生倦,不过个把时辰,他却像一瞬苍老了几十年。杨得意嘶声,额头砸着皇帝脚边一方青琉地:“陛下保重圣躬、保重圣躬!!”
陈阿娇抬头望他,唯只眼神是空洞的,那双眼睛,仍是美艳无双。她脑中一片懵懵,似在回忆……却紧皱着眉,脑子胀的很,好似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一个糊混的轮廓在脑中膨胀……发了疯似的膨胀……
“陛下怎么来了?”
她像在说梦话,声音低的连自己都听不清。
“朕来,”皇帝冷笑,漫胀的情绪早已将他逼的发了疯,“朕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朕接到六百里加急军情,前方战报,叛臣堂邑侯陈午,已于前数日,被朕大将斩于阵前。朕特地来讨你恭贺,你,可喜欢?”他的笑意渐渐收去,眉上那份肃然又回溯,是帝王朝堂上的气概,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对付她,就像对付臣工,几分热几分冷,掌握的恰到好处。
陈阿娇脑中“嗡嗡”一片,好似将皇帝的话反刍数遍,才终于汲取了几分信息,她抬头,清冷的气息中夹杂着一分孤单:“陛下,你……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