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拐砸着青琉地面,回音铿铿,唬得众人心中一跳。(起笔屋)我手心里攥了一把汗,再觑彻儿,他却好似浑然不觉长乐宫凤仪大怒,面上仍是一派淡淡。
皇阿祖觑他,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生冷,惊疑,好似有团簇的雪片在她眼里凝成冰晶,然后,再慢慢地,化开来,一点一点,和着浑浊的老泪,就这样淌下来……
“好皇孙。”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低的我几乎听不清。
彻儿略顿,没声响。
淮南王刘安已入城,拥兵在外。我再傻,亦想的通透,他是彻儿引来的野狼。不知皇外祖母是否后悔了,派皇太子外差,彻儿一点都不听话,早已绕远进了淮南王的地界,借兵假道,一路开往长安城。
彻儿王气已成。皇外祖母再纵性,亦不能拿江山社稷当做玩笑,梁王舅舅的福祚,只怕支不起我大汉成片锦绣河山呐。
他才十六岁,已经谋算老成。就算资历更深的淮南王刘安,亦是愿意站在彻儿这一边。拥他为帝。
俯首称臣。
我抬头,却不经意瞥见,他正睇我。是狭长的丹凤眼,好似蓄着一汪湖水似的褶皱,不惊不惧,恰到好处的湖色山光,只集这一脉龙耀。那双眼睛,是属于帝王的。
却浅浅睇我。
他微微点头,唇角扬起,向我笑了笑。
殿里起风了,白幡旌动,帷帐一重一重起落,落过他的肩,自他腰下又转回。我差一点瞧不清他,满殿灯烛下,只剩下这么浅浅一个影子。风过,帷帐悄悄地止住了,我看向他。彻儿仍在看我。
眼底光色未淡一分一毫。
他笑着张嘴,躲过满殿老臣询视的目光,并未发声,虽是少年老成的模样,稚嫩的脸上却仍带调皮,一张嘴——合了一个唇形: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他未登基,我未合礼出嫁,在他心里,我却早已是显贵永巷的皇后。
我的彻儿,也曾这样可爱。
那一瞬间,皇阿祖又似老了几分,鬓上那支素花钿再不招摇,和她的神态肖似,耷拉着,尾角韵致,端的便这么熄了。曾经宠冠后宫的未央美人,一代盛名,俱成了长安城角巷尾传来的歌谣,一个传奇。
传奇,终究只是青史的记载。而世情,总要留给今人。
闭上眼,我好像看见皇阿祖撑着双龙拐杖,离开未央的趔趄背影,掖庭永巷,终归为昔时的王美人,腾出了位置。
而母亲孤注一掷的赌注,终究收回了本。
皇太后苍老的声音自白虎殿角隅传来:“大行皇帝既有口谕,归政——皇太子彻!”
一丝疲倦与薄凉,就这么消散在大殿氲起的暖雾中,白烛“哔啵”爆开一个烛花来,沉钟响起——
群臣于阶下山呼万岁:“皇太后娘娘千岁永泰!皇太子殿下长乐无极!”
磕头。
跪谒……
母亲、王皇后、阿姊平阳,眼底泪光闪烁,分明是重孝之身,却仍然消散不开淡淡喜悦,这一天,熬了那样久。
平阳在掏细绢拭泪,我并不似她那般小意温淑,大喇喇抬袖便抹眼睛,袖上攒金叶片蹭着眉角,竟辣辣的疼。
好似做了一场梦。我们都是抛下豪赌的狂生,差一点,便连命也赔了进去。
我抬头,彻儿正走过来。
泪雾模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糊混的轮廓却愈走愈近,像洁白莹透的冰晶花,六瓣伸展,笑意逐渐清晰。
“娇娇不说话?”
他的声音柔和的竟似我从未听过。
我看着他。
竟从未留意过,他的眉眼已有几分皇帝舅舅的模样,自信的,张扬的,生来只属于皇帝的隐忍,帝相天生。
我浅浅一笑,跪了下来:“皇太子殿下长乐无极!”
“免,”他笑着,伸手扶我,弯腰的动作气度始成,不几时,我便要改口称他为“陛下”了,他却给我这样的宽容与尊重,我抬头,彻儿深看我,浅笑在他眉间氲散,他忽地贴近我,清凉的气息蹭着我鬓角,发丝绒绒地贴过来,很软,很痒,他轻声,“中宫……”然后,双手微微用力,将我扶了起来。
他称我为“中宫”。
在满朝臣工面前,给足堂邑侯府面子,亲手、一步一步,将我扶上后位。回首已是百年身,未央长乐,在新君面前,长明灯浩然不灭,呈出一片永泰安详的盛世之景。
他为新君。
我为后。
这是故事的开始。
此后恩宠无双,一路扶摇。我却料想不到故事是何结局。后来长门偏隅,冷烛寒灯下,我每每坐起,看着绡纱帐外,缺月一点一点被无边皎素的夜吃透,蓦然润进昊天穹苍下,再忆当年场景,手脚似寸芯丝般,一丝一丝凉透。彻儿可知道?
回首已是百年身啊。
皇帝践祚,创年号为建元。
建元元年,我与陛下大婚。
我还记得那一夜的秋色,椒房殿红烛通透,泱泱似一片火海,唯窗外剪叶海棠羞答答绕缠一处,它在看我,影动的明烛下,我一撇头,含羞垂下羽睫。
海棠秋叶,我的洞房花烛深宵,美的像画。
彻儿坏的很,我侧坐床沿,他便挤了上来:“阿娇姐,哪宫里的小丫头为你点的妆?朕找她算账来,我好端端的阿娇姐,怎样被她们画成了红屁股猢狲了?”
“你……”我正要拾起身后黄缎大迎枕,直捶他,一想,合卺大礼前,母亲再三叮嘱,娇娇,今儿要束礼,莫骄纵,平白让满朝臣工女眷看笑话,彻儿小,少年皇帝来的,你却比他大些,大婚之仪,万万要提点他些,两个人莫凑一处胡闹。
我一警醒,母亲说的正是理呢。我才不与彻儿胡闹!因缩了缩手,不去碰那迎枕,端端地坐着,只听司礼局老喜嬷的话。今晚,喜嬷吩咐甚么,陈阿娇就做甚么。断不能因彻儿调皮,就坏了我堂邑陈氏的教养!
谁知彻儿笑开了花,直逗我:“娇娇,你今晚怎么这样听话?你捉枕头不就是为了揍朕么?怎么,不动手了?”
我缩了缩身子,不理他。
彻儿笑的没能耐,差点歪倒在绣锦被面上,我连红盖头也不扯,身子歪了一边就咯吱他,彻儿笑着与我扭起来,凑我耳边轻声:“娇娇,你不知臊,你是要揍朕,朕知道。但旁人也能知道么?”
我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何事,“噫”他一声:“刘彻!惹恼了本宫,往后有你好受!”
他大笑:“朕等着……”
喜嬷将我俩扯开,吸了一口气,差点筛糠般抖了起来:“娘娘,您且安着。这大婚,不比往常,圣躬若有差池,只怕惹来祸事……”
噫!听听,这话怎样说的?小皇帝欺负我,我也挤兑他一番,合着尽是我的错?
彻儿笑的更猖獗,我看他便恼。他还算好,记着我这个表姐,一回神便命喜嬷退开:“你们别大惊小怪,朕和阿娇姐闹着玩呢,从来怎样,我们现今便还是怎样。朕升了大座,也是阿娇姐的功劳,朕都不舍得说她半句,你们更别搀和!”
“诺。”
那两个喜嬷只敢拿话呲我,彻儿的话却不敢不遵。我抱了缎面薄被在怀里,笑得咯咯有声。彻儿抢了被子来:“老成些,阿娇姐!你现下可是中宫皇后,不比往常,这掖庭诸事,还要朕为你做主不成?你爱整谁便整谁,朕没时间给你御批!”
你爱整谁便……整……谁……
“刘彻!!你这是在说本宫老胡来么?!本宫不讲道理是不是?!!”
彻儿被我一声喝,骇的一愣。他是故意的,夸张地朝后一仰,跌在绣锦被面上,口里喋喋:“娇娇,你这气概,该当做中宫之主!连朕都怕!”
他对我这样好,陪我瞎胡闹,还逗我。不许任何人欺负我,即使升了大宝,外人面前装的一副老成模样,散朝后,还是我的调皮彻儿,爬树掏鸟窝的事,也不让旁人代劳,他脱了朝服便亲自上。
我在树下乐的咯咯大笑,拍肿了手掌连声呼好。
那时他才十六、七岁的模样。他待我这样好。
他曾经待我这样好。
洞房花烛夜,红烛烫铜台,我的金屋连片的红透,像是黄昏里晕浊的天际,烧了漫天赤霞。攒金丝被面,摸着真滑,顶上挂帐幔,细致绣幔花一丝儿一丝儿旋起,真像长安城元宵节那晚迷蒙不见的花灯枝,直卷到天上去了呢。再顶上,殿内峭檐下盘着双龙,和了黄铜的金,耀眼夺目,雕的可真细致,工匠手真巧,那两根龙须须清晰可见,就这么翘着,我看着看着,竟入了神,懵懵的,彻儿轻轻扯我袖:“娇娇姐,你看什么呢?”
“看彻儿,”我猛地发现,那条龙,眉目竟似彻儿,“你瞧,皇帝,那龙可真像你。”
“可不是么,朕是皇帝,乃真龙天子,”彻儿未及思量,顺着我指的方向也看过去,却忽然像发现了陈阿娇意外的、天大的阴谋似的:“朕……长得这样面目可憎么?”
我倒在绣床上,咯咯地笑。
红烛昏罗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