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苡一惊,“他住在我们医院?段氏隆廷不是自己也经营大型私家医院么,他怎么不住?”
“公立医院专家资源多,边住院边挖角,治病和生意都不耽误。”
段家往前数两代人,不过是小镇上的渔民,几十年来发展得风生水起,除了头脑和机遇,就是靠这样无孔不入做生意的方式,儿子的手段也沿袭自父辈。
苏苡没有将那晚的事立马告诉姜禹,这是段家人内部的战争,以他们今时今日的资源和手段,要做什么必定都是有了万全之策。她的卷入或许只是纯属意外,段轻鸿也没想到会遇见她;或许她也是这盘棋局中的一颗棋子,谁在执棋并不清楚,说不定人家铺好了网正等着她一头撞进去。
但只要事情有可疑,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她愿意配合调查,——如果警方有需要的话。
导师是专家权威,医院内外的疑难病患都会请她会诊,有时她会带上研究生一起去。
苏苡翻阅着眼前的会诊病人病历,看到打头的病患姓名是段峰两个字的时候,也只是呼吸略微一滞。当姜禹告诉她段峰住在他们医院的时候,她就隐约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
仔细看看,老先生年纪不轻了,有段轻鸿这个年纪的儿子,看来情史颇有可观,年轻时也是风流快活过的。只是身体并非永动机,总有年老体弱的时候,大大小小病症加在一起,病情不容乐观。
尽管如此,老先生发起脾气来还是地动山摇。苏苡跟在导师后面,刚走到段峰所住的特需病房门口就听到杯子砸到水泥地面的声响,断断续续的指责伴随着老年人沙哑吃力的咳嗽声一起传来。特需病房都是单人单间,门一关,没有医护人员在场,拉拉杂杂把家属聚齐,俨然就像家里的房间甚至公司会议室。
门口几位医学专家面面相觑,还是主管医师敲门,似乎习以为常了,怕只怕病人情绪过于激动引发心脏病猝死。
病房里人人都站着沉默,除了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美艳女性坐在床沿掖眼角抹泪,没人敢在段老先生面前落座,泾渭分明地傲踞两端对峙着。
苏苡一眼就看到了段轻鸿,修身灰色衬衫,领口开到第三粒纽扣,长袖照例卷到肘部,单手斜插西装裤兜,再厚重的色调到他这里也多几分随性。
那么另一方是谁也就不难猜了,金丝边眼镜儒雅外形,与段峰的轮廓更为相似的脸,大热天依旧西装革履,是段家老二段长瑄。
子孙不合,兄弟阋墙,还有中间坐着的那位,想来就是段峰资料中配偶栏里所填的梁美兰女士,其实也自成一派,绝不是无欲无求的人。一个家当到这份上,真真就是四分五裂了。
段轻鸿也看到了苏苡,挑了挑眉,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倒是一双眼睛又活络起来,把她穿白大褂的模样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换来她的眼神警告。
段峰还在喋喋不休,“……我是生病,但还没断气,也没老糊涂,你们那些心思瞒得过谁!不愿意好好做生意,想玩投机取巧的,不如现在就撂担子!”
这话是冲站在床尾方向的段老二说的,他以前就不安于经营实业,急于求成地搞上市和融资,结果公司倒是上市了,他自己因为IPO过程中的违规操作被处罚,如今刚回来不久,就又出了这样的事。
他战战兢兢,垂头不敢做声,额头上全却全都是汗。
也是,大热天穿西服能不热么?
看来新酒店大火的事故,是算在段长瑄身上了。苏苡想从段轻鸿脸上看出点得意之色来,可是并没有,他不怒不喜,反倒劝段峰,“您别生气了,这件事还在查,善后工作我已经在做,受伤员工的赔偿和安抚也由我亲自出面,现在一切都回到正轨,您就别怪二哥了。医生来了,先让他们给您检查身体吧,其他事都不重要,您保重身体才是真的。”
真是会卖乖,揽住功劳还顺便插二哥一刀。儒雅斯文又怎么样?敌不过这轻佻腹黑狼的城府算计。
苏苡越发觉得那晚的遭遇不寻常。
梁美兰也跟着劝了一通,要领着众人出去把空间让给医务人员,谁知段峰沉了口气继续发威,“都别走,就在这待着!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忌讳的,几位专家主任看完病,病情怎么样就直截了当在这里说,有什么是你们知道我不能知道的!”
他说一是一,但医院毕竟不是公司,话事人始终只能是医生,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导师抛来一个眼神,苏苡会意地对几位家属道,“几位跟我到外面等吧,会诊还要一会儿时间,家属在场不方便。”
众人都松口气,尤其是两位少爷身边的助手,衬衫背上都汗湿。真是,病房里明明冷气强劲。
最轻松的人其实是段轻鸿,在走廊上他就靠在苏苡身旁的墙壁上,存在感十足,不见她开口,也就不主动跟她讲话,好像只当她是陌生人。直到等得百无聊赖摸出烟来,才听到她开口,“对不起,医院里不能吸烟。”
他像是满意的笑笑,“精神不济,总得有提神的法子。不如我请美女医生喝杯咖啡?”
苏苡毫不客气地拒绝,“不用了,我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能擅离岗位。”
“会诊有你上司在,你带我们出来不就是安抚我们情绪?安抚家属怎么能算是擅离岗位?”
苏苡冷冷睇他一眼,“借用令尊的话说,有什么不妨当面讲,你这个样子搞不好人家还以为你要贿赂我。”
“怎么会呢,我只是想谢谢你!”
段轻鸿眼中有危险微芒一闪而过,看来也不是毫无忌惮。
“如果是为那晚的事,就不必客气了。我还只是个学艺未精的医学生,帮不上你父亲的疑难杂症,处理你那种小伤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这番话果然引起一旁其他人的注意。段长瑄尤其警觉,插话道,“怎么,你们认识?这位医生,你什么时候处理过我弟弟身上的伤?”
那晚,哪晚?现在隆廷处在风头浪尖上,最伤神的就是前不久夜晚那场新酒店大火,简直是飞来横祸,整个集团上下都草木皆兵。
苏苡眼看段轻鸿敛起了最后一丝笑意,心跳咚咚乱了几拍。她不确定与一个人认识多久才能算得上真正了解,但是眼前这个男人不过见了三回,其中一回还是在电视屏幕上,她已经看得出他眯起眼的时候就是危险信号。
他是不是漏算了她这一笔,此时此刻是不是想着让她永久消失,一切麻烦都归零?
趁着利害关系人都在,她必须把事情捅到明面上来,试探一下也好。
段轻鸿很快又恢复了笑意,有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那晚是你,我就说怎么看你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不住,我一向对美女过目不忘的,不过那天酒吧灯光太暗,我又多喝了几杯……你别介意。”
苏苡变了脸色,“你在胡说什么?”
段轻鸿却来拉她的手,柔声道,“你还记得我身上的伤口?在哪个位置?”
苏苡并不急于挣开,顺势摁向他腰侧,“就是这里。”
故技重施,他有防备可就没这么容易被她戳到痛处了。段轻鸿轻巧闪过,放开她的手腕,大方解开衬衫最下方的扣子,掀起衣摆来,“就这个?你们女人果然都喜欢刺青,是不是很野性?”他笑得不羁,“不过那天我刚纹好不久,你腿环上来我都觉得痛,是不是让你很不尽兴?现在好了,消了肿,图案颜色都很明朗,龙有五爪才最上等,我为这刺青才推迟回江临的行程,没想到救了自己一命。”
他腰间赫然新添一只龙爪,颜色青蓝鲜明,藏住她为他缝合的那三九二十七针。那天的确光线欠佳,她都没注意到他背上有刺青。且不说他背不背的起一条龙,但是缝合伤口还未愈合又用这种方式掩盖,真是胆大不要命了。
他竟然还无耻地暗示两人是一晌贪/欢的红男绿女?如果不是碍于那么多人在场,苏苡真想一拳打掉他脸上的笑,再用听诊器的橡皮管勒住他脖子拖到楼梯间去说个明白!
一旁的梁美兰都有些悻悻的,本来打起精神想要看场好戏,谁知不过是段轻鸿的风流韵事。段家三少年轻有为,没有娶妻没有婚约,在江临万千女性中稍稍施展魅力,就不知有多少前仆后继,这样的花边新闻她早就听到耳朵滴油,见怪不怪了。
段长瑄却不自觉握紧拳头,脸色难看。《周礼》说龙:五爪天子,四趾诸侯,三趾大夫。段轻鸿这样不加掩饰地为背上刺龙添上一爪,其实已经是赤果果地宣扬他在家族集团的地位,不把他这个二哥放在眼里。
原本以为他只是野性难驯,年轻得势,父亲也由得他去胡闹,谁都没在意,哪知原来他每走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是有所指、有涵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