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看到白发,一丝银白蔓延开去,把母亲额前鬓边最显眼的位置全都染白。
他们的家里,三个女人最爱漂亮,尤其是母亲,年过半百的人,比她和姐姐苏荨更懂得保养和打扮自己。
什么时候起,已经苍老成这样?
霜白渐渐覆盖整个世界,她失踪的第二年江临下过一场雪,据说是这南部沿海城市三十年来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雪,她偶然听段轻鸿提起过,可惜终不得见。
如今在梦里呈现,莫不是她的灵魂已经到了西方极乐?
可明明还能听到外界的噪杂,嗅到医院里那种熟悉的药味,身体有时被移动,忽冷忽热,只是自己动弹不得。
她努力过很多次,想要睁开眼睛,从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跳出去,却总是徒劳无功。于是又双手拢在唇边大喊,以为已经是最大分贝,其实全都在喉咙里,两瓣嘴唇像干涸枯萎的花蕾,阖到一起,张都张不开。
没想到昏迷是这样的感觉,她以前问过段轻鸿,他简单的描述过,她不信,也没往心里去,原来都是真的。
她不止一次地想到段轻鸿,从她撞向山边护栏开始就仿佛在刺目的车灯光线里看到他的身影,然后是在梦中的世界,他站在不远的地方向她伸手,她想拉住他,可总是差着一毫厘的距离,感觉不到他手心的温度。
他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他有没有受伤?要是他此时真的在她身边,开口跟她说话,叫她的名字,像当初他受伤时她所做的那样,她一定能够听见的,说不定就醒了。
可是没有,他一直都没有出现。
她更忧心的是肚子里那个小生命,这样糟糕的车祸,撞击猛烈得她都只能躺在这里,那小宝宝呢,还好吗?
其实梦中安逸舒适,比她经历的现实都要安全许多,可她还是亟欲醒过来,反反复复地努力,眼皮千斤重,怎么都掀不开。
她哭过几次,眼泪顺着眼角流淌,有人很温柔地为她拭去。她不知那人是谁,指腹粗粝,像是枪茧,会是姜禹吗?
他们一定都觉得她承受不来过去三年经受的种种不堪与侮辱,其实她只是着急,出于本能的母性。
力气终于一点点填满虚弱的身体,她重新看到段轻鸿向她伸手,要把她拉回现实的世界,这一回他成功了。
苏苡睁开眼睛,有很多话想跟他讲,可是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眼前看到的人也不是段轻鸿。
“爸,妈……”床前的父母满脸愁容,还有身后那个挺拔的身影,“大禹?”
苏齐业夫妇一下子欣喜若狂,几乎掉下泪来,“小苡……小苡你醒了?终于醒了,快叫医生来!”
姜禹也是如释重负般庆幸,向她点点头,他不善言辞,这样就已经能体会他的情绪了。
青梅竹马的默契还在,可这一睁眼,已然隔着一千多个日夜,仍旧是物是人非的感觉。
逃避不是办法,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的。
这场车祸打乱了所有步调,苏苡醒来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好几天。这回不是开玩笑,她的头部受到撞击,伤得不轻,幸好车子的安全性能卓越,下滑过程中又有树干作缓冲,卡在两棵树中间才没有车毁人亡。
苏苡手搭在小腹,那里微微隆起,也没有疼痛和出血的迹象,看来孩子是安然无恙。
不幸中的万幸。
放在行李中的那只貔貅,也许真有驱邪挡灾的神奇力量,冥冥之中帮助她与段轻鸿化解一次又一次劫难。
只不过讽刺的是,她没有勇气问家人她肚里的孩子怎么样了,更不敢向他们打听段轻鸿的消息。母亲黄思敏时常欲言又止,在她床前低声饮泣的模样,她已经看到好几次。
她知道妈妈是怎么想的,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跟她解释。
还是主治医师向她开口,或者说是妈妈委托医生向她开口,“需不需要安排手术,帮你拿掉孩子?如果你怕疼,用药流也可以。”
不要说真的施行手术,单是听到那几个字眼,苏苡都觉得身体一阵阵抽痛。好在她还有身为医者的冷静,问道,“我也是医生,我只想知道,这回受伤会不会对胎儿造成影响,尤其是用的药,会不会致畸?”
“这倒不会,你入院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你怀孕,用药和治疗都很谨慎。但既然你是医生,也该明白医学上是没有绝对的,什么都会有一定的概率。胎儿前四个月的发育阶段最为关键,既然你受了伤又用了药,出问题的几率肯定要大一些。当然最后的决定还是要由你自己来下。”
苏苡比谁都清楚,她不可能毫不犹豫地做决定拿掉这个孩子,太残忍了。
可黄思敏的眼泪攻势压力也是巨大的,“你这孩子……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虐待,现在怀着那个人渣的孩子,名不正言不顺的,以后还怎么嫁人过日子?妈妈知道你舍不得,可这孩子本来就不该存在,还留着他干什么呢?”
“妈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还能是怎么样?段家就没一个好人,个个都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当初段轻鸿一声不吭地绑架你,连条件都不提,我们都以为……以为你回不来了!现在这个样子,都是那人渣做的孽,你难道还打算给他生孩子?”
苏苡咬了咬唇,前因后果太过复杂,她一时没法解释清楚,只得说,“妈,失联这么久,我知道你们担惊受怕很不好受,但当时情形比较复杂,暂时离开江临是比较安全的法子,否则段长瑄……”
“别提段长瑄,跟他弟弟一样也是个禽兽!”黄思敏打断她,又焦虑地抚着她胳膊,“哎呀孩子,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你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是他的吧?”
苏苡一怔,“妈,你想到哪去了,怎么可能呢!”
“不是就好。前两天看新闻,他刚被刀砍伤,血流了一地,而且听说他得那种病,乌七八糟的,被他的血溅到都是倒霉!”
“你说什么?”苏苡惊讶得想起身,牵扯到伤处,只能又靠回去,忍着疼道,“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会被砍?”
“好像就是你出车祸的那天。”黄思敏见女儿这番反应,以为她是在意段长瑄,就怕她是真的跟他有牵扯,又担心地落泪,“小苡,你不要固执。对女人来说孩子固然重要,可也不是但凡生下来就是对他好。不管你跟段家兄弟有过什么,现在都过去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大禹。这孩子等了你三年多,找了你三年多,现在很少有这么痴心正直的好男人了,你要好好把握啊!”
苏苡又懵了,“您在说什么,他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跟段轻鸿还为这事儿闹过,不知他吃的哪门子飞醋。可现在妈妈却告诉她,姜禹一直在等她?
“那是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已经……都不敢抱希望了。现在你回来了,他已经跟那个女孩子解除了婚约,他心里还是只有你的。”
“怎么会这样?这对那个女孩子多不公平啊!”
“这有什么,之前是那女孩子主动追求他的,也许他本来就对她没什么感情。”
苏苡不信,没有感情怎么会谈婚论嫁?牛不喝水谁能强按头,姜禹再不谙感情的事,也不会这样糟蹋人。
黄思敏叹口气,“小苡,听话,妈妈这都是为你好。你怀孕这件事我们还没敢告诉姜禹,你趁着月份还小,把孩子拿掉,以后你们还是可以安安心心在一起的。”
苏苡头疼无比,父母只从她苏苡的角度出发,把她当成受害人,却没想过这不仅是对姜禹的未婚妻,对他本人也太不公平了。
其中是非曲直是怎样,她还不清楚。人们在陈述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把它按照自身希望的那个方向去说,未必就是事实本身。
不管是什么理由,退婚对一个女孩子的伤害实在太大了。
她不相信姜禹会这么做。
姜禹来探望她的时候,她亲自向他核实,她还有很多事要问他。
他憔悴得吓人,像是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下巴冒出胡茬,眼里布满血丝,身上有烟味缭绕,他很少抽这么多烟的。
“你醒了就好,苏伯伯他们都很担心你。”
“大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姜禹在她床畔坐下,连苦笑都挤不出来,垂下眼眸道,“是真的,婚礼取消了,我不能跟柳陶然结婚。”
柳陶然,是他未婚妻的名字吧?好听又有意境,苏苡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窈窕身影,想象不到他怎么舍得说放手就放手的?
或许也是舍不得的吧?为伊消得人憔悴,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现在这番光景并不是因为她的突然归来,而是因为情债根本无法一笔勾销。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