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临别一击
宋嘉言倒不具备说哭就哭的高级技能,不过他刚才趁机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于是他脸上立刻换上了苦大仇深外加悲痛欲绝的表情。
听到了刚才宋嘉瑞说的话,又有宋嘉言的这一番虽然不连贯,但还是很清晰的话,就算再不明白,宋嘉祥也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也很配合地哽咽了起来:“阿弟……哎……阿兄……呜……”
宋嘉瑞早在宋嘉言抱住他的时候就委屈地哭了起来,此时看见两个阿兄都在哭,于是他“哇”地一声,几乎没把屋子里的其他人吓个人仰马翻,就连宋嘉言原本只是装作很严重的肩膀都被他撞得有些痛。
很快,由孔郡守亲自过问,又有孔静夏自行交代,宋嘉言他们一句话也不需要说,这件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孔静夏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反而一脸傲然道:“本来姑母就是要改嫁给表叔的。父亲,我哪里说错了?”一边还颇为怨毒地瞪着被宋嘉言和宋嘉祥夹在中间的宋嘉瑞,一边呵斥侍女让她们拿了布巾来给她整理衣服。
“你,你怎能如此说话?”孔郡守几乎要被自己一向宠爱的女儿气地发抖,可是眼下这饭还没怎么吃,这一幕也只能让马尚文继续看下去。
从事实来说,孔静夏确实也没有说错的地方,如果宋嘉言他们不是父亲没了,母亲要改嫁,他们也不用这样三个孩子到南郡去安什么家,哪怕只要孔氏心里还坚定地想着要他们,至少他们也能留在南阳郡,哪怕随着孔氏改嫁也不至于三个年级这么小的孩子要独自支撑门户。
不过,从人情来说,特别是从她作为孔家人来说,她这么说那就有那么些不是个事儿了。
宋嘉言哭的那句“留不住母……”虽然没有说完,但是在场的人何等聪明,又有谁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对于孔家的名声并不是件好事,孔家只怕巴不得以后都不会被人提起,至少是不要被人当着别人的面就这么提起,是以就连到现在,说到宋嘉言他们去南郡生活,他们都故意淡化孔氏的存在,甚至说话的时候,就好像坐在一旁的孔氏完全不存在一样,只是说着宋中丞的担忧和他们的左右为难,并且着力把重心放到扶风郡的宋家难对付那件事情上去。
谁知,这件事情都还没尘埃落定,宋嘉言他们还没走,孔氏抛弃儿子的事,就被他们自家的女儿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了。
改嫁在这时不算大事,并且为了人口考虑,国家有时候甚至提倡寡妇改嫁、鳏夫再娶。但是,无论在什么时候,丈夫死了却抛弃亲子去改嫁那都是不好听、不名誉的事,甚至是世所罕闻的事。
从宋嘉言看来,如果没有向氏,以孔郡守爱面子的脾气,只怕还不会愿意孔氏再嫁。而马家虽然大概也猜到了宋嘉言他们要到南郡去的原因,不过,猜到了和被别人,特别是自家人说出来,那肯定又是不一样的。
作为祖母,向氏固然也疼爱孙女,并且因为这是她的第一个并且是唯一的一个嫡孙女儿,她一向对孔静夏都是颇为宠爱,不仅给她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就连她的任性和骄纵也是视为年纪小、可爱。
但是孙女丢了孔家的脸,又涉及她养了这么多年,还亲自做下这个决定的女儿,孔静夏这话就像是打在她的脸上一般,顿时她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道:“夏姬,你吃饱饭可以先回房去了。”
天可怜见,这会儿,孔静夏除了裙子喝了一碗汤,她自己还一口饭都还没开始吃呢,何谈吃饱?
小心地瞥了眼向氏,孔静夏顿时脸上有些僵硬:“祖母,我还没吃……”
向氏瞪了她一眼:“我看你吃的挺饱,还有空逗弄你的几个表弟,还不快回房去!”
这时,就算孔静夏如何回头望着对她最为宠爱的父亲也没用了,因为孔静夏还想再说两句什么,大家就看见坐在一旁、本来没什么动静的孔氏忽然哭晕了过去。
刚从门外匆匆忙忙进来的邓氏一边忙着让人扶着孔氏回向氏的院子,一边把孔静夏招了过去,“夏姬,过来帮我扶你姑母回房。”
“母亲……”孔静夏看了看四周,似乎就连她自己的大哥对她也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夏姬,还不下去?”向氏看她还不听,忍不住又怒瞪了一眼正望着马尚文的孔郡守。
“去吧。”孔郡守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句话就让孔静夏不得不跺了跺脚,跟着邓氏先回房间去了。
气氛顿时就有些尴尬了。这时,除了宋嘉言兄弟几个的哭声,整个屋子里都寂静了下来。
“好了,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了。”孔郡守捏了捏胡子,又看了看向氏,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其他的,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孔春成这时已经拉住了晃了晃脑袋,不知道是迷茫还是清醒的马尚文:“马兄,我再敬你一杯。”然后,不由分说,一杯就喝光,还把杯子也倒了过来示意他已经喝光了。
他喝得这么快,马尚文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这两个人就开始旁若无人地拼酒。
向氏看了看她的几个孙子孙女:“愣着干什么,都不饿吗?”
几个人都被吓了一跳,这才期期艾艾地举起筷子,开始吃饭。
因为出了这样一件事,大家吃起饭来都不算愉快,所以这顿晚宴可以算是不欢而散。
后来散席的时候,从后院回来的邓氏还吩咐人拿了不少点心给宋嘉言他们兄弟包了起来,让他们带回屋子去吃。
谢过邓氏,像是有些心事重重,宋嘉言他们一句话也没再说,只是草草行了礼就沉默地回房间去了。
据第二天早上被人拉出去听八卦的姚小桃回来汇报说,孔静夏那天晚上不仅没能吃到晚饭,后来散席后,向氏还特别把她提过去发了一通脾气,并且要她每天清早起来背诵《礼则》十遍直到能倒背如流为止,由向氏亲自监督。
然而,这些都与宋嘉言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因为,宋嘉言已经在当天早上用朝食的时候禀明了孔郡守,打算当天就开始装行李,然后如果没有问题的话,第二天一早就和马尚文动身到南郡去了。
马尚文对提早一天回去南郡并不反对。虽然之前孔郡守说让孔春成陪着他在宛县城里逛逛,但是以南阳郡和南郡的距离来说,他想来逛有的是机会,作为武将之家出身的子嗣,他轻装匹马地也经常到附近的州郡走一走,而眼下留在孔家并不是什么好时机。
让人觉得怪异的是孔郡守和向氏的态度。
那天早上,一听到宋嘉言说打算提前一天开始收拾行装尽快到南郡去的时候,孔郡守和向氏居然双双表示了反对。
孔郡守大概是想到了昨天的事,然后又想到了他在马家眼里已然无法纯洁的羽毛,提出要不然宋嘉言他们还是留在南阳郡,大不了由他做主开府另居就是,至于南郡土地,他也会安排人去管理,以前宋中丞也是如此管理那些地,也没出什么问题,想必这样也是可行。
而向氏虽然并不打算留他们很久,但是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非常强硬地提出要他们至少在这里等到三月之后再走。
宋嘉言有些哭笑不得,但是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又把趁着农闲搬家,把一切都准备好,等来年三月好种地,以及怕扶风郡宋家到时候会过来的理由又讲了一遍,还特别提到了如果他们留到三月份扶风郡宋家有族人过来理论会很为难的事,然后递给了孔郡守一纸由他口述,宋嘉祥执笔,他和宋嘉祥按了手印的文书。
文书上写着,因为他们父亲过世,母亲尚还年轻,他们怜惜母亲年轻守寡,又有舅公家的表叔父对母亲情深意重,多年未娶,故此他们同意母亲改嫁,一来是为了母亲今后能有人偕老,二来也是成全父亲素来对母亲的怜爱,三来也为了成全表叔父多年的深情。本来,母亲改嫁,他们若不随母,也应该由宗族做主,但是因为他们家父亲过世地突然,家里离得太远,而且他们家的产业都在南郡,所以为了继承父亲的家业,他们愿意独立成户,以继承门庭。
他这些话有理有据,处处像是为孔家和孔氏着想,而且那纸文书写的情深意重,虽然不算文笔华丽,但是也算是真情毕现,最后,在马尚文很适时地提出他父亲已经做好了接宋嘉言他们过去过年的准备,还准备在宋嘉言他们过去就给扶风郡宋家去信传达宋中丞托孤的意思以及心愿之后,向氏和孔郡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虽然一般一户人家搬家要很花时间,不过,宋嘉言他们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只要分门别类清点清楚了,装上车就随时可以走。而尽管孔氏拿出来的那些东西和宋嘉言算出来的账目有些出入,最后,那些可以当钱财的衣料、昂贵的药材和那两箱子一百多公斤的铜钱还是没有疑义地从孔郡守安排的那个院子里搬上了马车。
因为马尚文也带来了几辆车和护送的人员,根据马尚文的建议,孔郡守当天上午就先安排了几辆马车送了马家来的几个管事和家仆带上了宋中丞那些书和较重的遗物先出发到江陵去。
把其他东西也一一安排好,只剩下最重要的一些东西和随身要用的东西没有搬,安排好了每个人要坐的马车,又好好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大早,听到石姥姥他们起来,宋嘉言就把宋嘉祥和宋嘉瑞都叫起来了。
这会儿天才蒙蒙亮,不知道养在孔府那个角落的鸡也才刚刚叫过,所以石姥姥他们给他们三个点上了灯盏。
先给宋嘉瑞穿好了衣服,又检查了宋嘉祥的衣服,一边还要指挥着石孝义他们把剩下的东西都搬到指定的地方,并且确认没有东西遗忘了下来。没一会儿,宋嘉言就听到说厅堂里,孔郡守和马尚文他们都在等着了。
因为他们要出门,所以厅堂里提前准备了朝食,以免他们饿着肚子上路。
这年头要出远门可是不容易,那时候还没有包子馒头什么的,一般他们在家,不是吃饭那就是喝面汤喝粥,出门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干粮。
如果不是随身带着锅碗瓢盆的大户人家或是一路都在人多的城里,普通人最多带上几个没有馅儿的烧饼也就是那时候称为胡饼的玩意儿或者几个硬地可以砸死人、完全不松软的炊饼也就是那种没有经过良好发酵的类似馒头的东西那就是享受,路上是肯定没什么东西可以买的。
宋嘉言他们虽然一路上并不都是荒山野岭,但是出了南阳郡城之后,估计也要走上大半天才能走到南阳郡附近的一个小镇过夜。
大概因为是宋嘉言他们在孔家吃的最后一顿饭,所有人,包括红着眼睛的孔静夏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吃饭,整个厅堂里都安静极了。
他们用完了朝食,太阳就慢慢地开始露出了脸,外面马家过来的家仆也来报说,所有的行装都已经在马车上捆装好了。
马尚文了然地点了点头,对宋嘉言和宋嘉祥说,他到外面去检查一下那些东西装地如何,在门外等他们,转身就一个人出了厅堂。
现在,厅堂里就剩下孔家人和宋嘉言他们了。
宋嘉言带着宋嘉祥一人一边牵着宋嘉瑞,慢慢走到厅堂中央跪下,恭恭敬敬地对着上座磕头道,“今日一去,他日不知何时再相见,我等兄弟三人,愿外祖母、舅父、舅母和母亲平安如意,福寿安康。”
虽然在心里无法认同孔氏这个母亲,特别是对于她的印象,除了她的哭和没有主见之外没有其他,不过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候,宋嘉言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伤感起来了。
他偏头看了看宋嘉祥和宋嘉瑞,发现他们并没有什么异样,就连小小的宋嘉瑞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只是在哭的母亲,这才稍微放下了些心来。
孔郡守整了整面容,有些叹惋道:“你们此去南郡,相隔并不远,以后有什么难处,千万记得差人来家说一声。”
向氏这会儿也难得地温和:“你们此去南郡,务必要兄弟同心,以后好好地生活。”说完,还用袖子掩面,似乎是叹息了一声。
“好孩子。虽然你们去了南郡,以后这些表兄弟还是你们的兄弟,表姐妹也还是你们的姐妹,千万不要因为不在一处,就有什么事情也忘记了才是。”坐在一旁的邓氏也颇为亲切地说到。
“我的儿啊……”到这里两个多月来,几乎没怎么听她说过话,只看见她哭个不停的孔氏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哭了。
“时候已经不早,我们也不好让马世兄久等,现在就出门去吧。”宋嘉言最看不得女人哭,这会儿简直是恨不得赶紧逃上马车有多远跑多远,立刻就提出要赶时间。
把宋嘉瑞和宋嘉祥送进马车,自己也从凳子上爬上马车,等到马车开始慢慢地驶出去,宋嘉言才又探出头对送到门口的孔郡守等人道:“舅父、舅母、孔太夫人、孔姑太太,诸位,告辞了…….”
被他这句话惊了一愣,孔郡守和邓氏的脸色有些难看。
原本只是啜泣的孔氏又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迈着小碎步仿佛试图追上踏踏走出去的马车嚷着“儿啊”“肉啊”之类的东西。
向氏倒是面无表情,只是让她的几个老婆子拉住孔氏,一边轻声劝哄着孔氏。
不知道什么时候,奉命去收拾宋嘉言他们住的院子的管事抱着几卷竹简和几张丝帛快步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