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邓尝带着邓小佳出了契谷去探望江南的老友。可父子俩前脚刚迈进江南地界,就被人找上门来了。一大早在客栈醒来后,小佳就已经被人带走了,而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杳之说他从中周旋,尽快把小佳接回来……”邓尝双目无神,愣愣地望着窗外,许久之后,才幽幽地说,“他说他要拿走他自己的东西。吾友,你说,他都已经有了娇妻,将来必定是儿孙满堂,又何苦还来跟我这个废人抢一个残疾的孩子?”
“小佳他身子弱,又口不能言,又是契族血脉,谢家如何能容得下他……”
“当年打伤他,毁约逃跑是我的错。打从一开始,我就无从选择。凡有半点出路,我也不会选择那种糟蹋自个儿的法子……”
看着一脸无助的邓尝,君悦来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他,他们之间的事太复杂,不是简简单单的对错所能评判的。
轻拍他颤抖的双手,君悦来柔声道:“你现在先不要想太多,大师兄既然那么说了,肯定会有法子的。”
“你自个儿的身子你知道,要是气晕头病发……”君悦来玩笑道,“那我这个武力废可就有危险了。”别看邓尝一副风吹就倒的孱弱模样,一身武艺没被废之前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的。而现在一旦他情绪不稳发起病来,就会丧失理智,只是会喘气的,他都会无差别攻击,破坏性极强。
邓尝虽然不记得自己发病时的事,但是从旁人口中零零碎碎了解了一些。面对自己造成的破坏,他很自责。再加上此时此刻,他心里乱的很,根本听不出什么是玩笑,什么是认真的。
只见他脸色一白,慌慌张张地从桌边的包袱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给君悦来看,解释道:“我,我有吃药,真的,不会伤害到你的!”
“额……”君悦来面对这一出,苦笑一声,“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肯定是相信你的。”
邓尝茫茫然,君悦来也不敢跟他在这事上多纠结。既然小佳的事情交给大师兄了,那么他需要关心的就是邓尝的身心健康。别等小的回来了,大的垮了。
君悦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邓尝带回自己的宅子,客栈里是住着方便,可到底人多眼杂。要是那个叫谢宇的男人脑子一抽,连大的都要带走,那就不好办了。住在一个院子里,还能有个照应。
还好曾岁有先见之明,多雇了几个人。
君悦来决定月底给能干的副手加点月俸。
君悦来带着乔装打扮过的邓尝从后门悄悄地离开客栈,往宅院方向走去。一路上君悦来绞尽脑汁,不停跟邓尝没话找话说,希望能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
只不过收效甚微,君悦来说得自己都快缺氧了,邓尝还是没有笑一下,偶尔回一两句。
还好这一条路并不是很长,君悦来都瞧见正在门口扫地的陈武。
君悦来闲来无事的时候曾经与家中几个雇工聊过天,知道他们的一些事情。
比如这个陈武,唯一签了契的。他打小没有爹娘,被无子的族叔收养了,下面还有个同样命运的弟弟。前几年,村子里收成不好,三人卖了田地和房子,凑足了路费,来京城投奔亲戚寻找生路,可是亲戚早就不在这儿了。三人彻底的无处可去,没有钱,又没有谋生的活计,陈武瞧着家里一老一小,一咬牙,把自己给卖给了人牙子,签了报酬最高的死契,凑了盘缠让老父幼弟俩回乡过日子。
陈武年纪不小,乡下汉子,做事又笨手笨脚,已经被转手了几次,人牙子见了他都头疼。按君悦来的意思是不要签契的,曾岁也是瞧这汉子实在可怜。
“总不能让人最后被卖到窑子去做皮肉生意吧?”曾岁指着可怜兮兮站在一边的比他高半头的糙汉子,一本正经地跟君悦来解释道。
“噗——”君悦来一口水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那陈武这次倒是眼疾手快,立刻一个健步跨过来给他拍后背缓缓。
“咳咳,咳咳,好吧好吧,留下吧,咳咳。”
后来陈武顺利留下了,也许是怕这回再被人转卖掉,他干活倒是利落了不少,也有眼力见儿了。
这不,君悦来刚走进他的视野,陈武就马上跑来嘘寒问暖,对于出现在主人身边的陌生人也不多问,很顺手地接过邓尝背着的小包袱。
君悦来很满意地点点头,夸奖了几句,把这个话不多的汉子闹得个脸红,满脸窘态,一张脸黑红交加,竟惹得邓尝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君悦来把邓尝安排自己一个院,这样方便照顾。但是怕邓尝看到君霁善会想到他自己的孩子,君悦来就把君霁善安排去他爹那边住。
“怎么了?你不是很喜欢爷爷的吗?”君悦来有些不解地问嘟着嘴不肯挪地的儿子,开导道:“你就去那边住几天,等小佳回到邓叔叔身边你就可以回来了。”
君霁善还是不为所动,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小被子哀怨地看着他爹。
君悦来眉头微皱,他发现最近儿子特别依赖自己,每晚都要抱着自己的胳膊睡,好像生怕自己会跑一样,抱得紧紧的。
“善儿,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是该跟爹爹分开睡了……”
最后是好说歹说,白脸红脸唱了个遍,总算把这个小祖宗给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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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旁边突然少了一个热源的缘故。睡到半夜,君悦来突然惊醒过来,感觉到一阵心悸。
他坐起身来,满头大汗,捂着狂跳不止的胸口直喘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小腿又开始一阵阵地直抽。
君悦来咬着牙忍着疼,伸手去揉痉挛的小腿肚,自言自语道:“哎呦我的娘喂,这是几个情况啊?”他都这个岁数了,总不能是要长个儿吧?
他咂咂嘴,决定明天让怀梦去买点骨头回来炖炖汤,补补钙。
揉了会儿,腿肚子终于不抽了。他却是睡意全无,干脆披上外衣准备去外面喘口气。
推开门,外面微风徐徐,带着点春天的温暖,吹得君悦来精神一震。
他躺在房檐下平日用来晒太阳的躺椅上,满天的星辰尽在眼前,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它们。
君悦来喜欢看星星,不管在哪个时空。
他有个通俗意义上来说不堪的出生,母亲是个发廊女,父不详。他母亲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去,自他有记忆的时候起,就一直生活在亮着粉红暧昧灯光的小屋里。他母亲日日浓妆艳抹,穿着紧得快崩开的衣裙,倚靠在斑斑驳驳的玻璃门旁,朝路过的男子抛媚眼,言语挑逗,不管老幼,只要能给她,谁都行。
屋里淫声浪语,而他躲在阁楼,趴在缺了一条腿的凳子上埋头写着作业。他觉得那些黄牙秃顶的老男人都很恶心,一想到他们趴在自己母亲身上为所欲为,觉得又可悲又愤怒。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破门而入,用玻璃罐把其中一个人的头砸破,砸得头破血流。冷笑着看着属于他同桌父亲的那张脸,他丢下手上染血的罐子,转头就跑,留下缓过神来尖叫的母亲和哀嚎的男人。
他逃到了河对面的废弃工厂,他的秘密基地。他爬上了屋顶,躺在长满杂草的瓦片上,仰望着那些发着光的东西。它们明明看到这片大地上的所有,却不言不语。
你瞧,它们明明看到他做的坏事,却依然愿意施舍他一点光亮,给他一片美景。
从那一刻,他决定喜欢它们。
后来他回家后遭了一顿打,很疼,可是看到同桌他爸来接孩子放学时那包得跟猪头一样的脑袋,他觉得值得。
母亲在他高二那年车祸过世,初恋也在那年跟他分手出国,而他被学校踢出了校门。
初夏,他拿着书包站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看着人来人往,感觉到真正的心凉。
你瞧,世界上那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是跟他有关系的。
还好那时候他已经过了中二的年纪,没有去报复社会。拿着母亲用命换来的钱,他读了中专自考上了大专,有了一份可以温饱的工作。
那么多年,他身边来来去去多少人,可是没有人留下,只除了这亘古不变的星辰。
来到了这个时空,他很幸运,很多人愿意驻足于他身边,因为亲情、友情,而他也愿意用所有去回报这些感情。
唯有一个,那就是叶江城。
君悦来弄不清自己对他是什么态度,既渴望又怨恨。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在激流中遇上了救命的浮木,水流湍急,浮木数次将他撞伤,可是他依然渴望能抓住它活下去。
君悦来厌恶这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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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君悦来忽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腕,掌心下一片温暖。
被抓个正着的人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老,老爷,是小的……小的见您睡着了,怕您着凉,就……就去给你拿条毯子盖盖……”越说到后面越小声,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怕别人责骂。
那声音有点沙哑,听着耳熟。
君悦来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一看,可不就是陈武吗?他手里正拿着一条毯子。
自己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君悦来松开手,歉意道:“不好意思,我有点睡糊涂了……谢谢你。”
陈武忙摆手:“是小的做事没轻没重,把老爷惊醒了。”这一激动,手上那条毯子没抓稳,直接掉地了。
君悦来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忍俊不禁:“好了好了,要不是你估计我要在外面睡上一整晚了。行了行了,我回屋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说着就要站起身回屋,忽然整个人僵住不动了。
我了个去,又抽筋?
陈武听他倒吸了一口气,急忙问:“老爷怎么了!?”
君悦来龇牙咧嘴说:“快,快扶我坐下,嘶——我脚抽筋了。”
陈武赶忙扶着他坐下,一把撩开他下摆,问清位置后,单膝跪地,抬起那条腿放在膝盖上,一手在腿外侧阳陵泉穴上按压,另一只手在腿肚上揉按,为他解痉止痛。
也许是手法得当,如此揉按不到两分钟,君悦来就觉得腿肚不再紧绷,舒服了不少。
他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多谢了,这几日不知怎么的,毛病多,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酸的。”
陈武手上的动作不停,沉默了几秒。
“要不老爷,外头凉,回屋后我再给您其他地方按按?”
“哎?”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