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绮年十六岁这一年的春天,天气格外干燥。
京城附近部分乡里大旱,无论是自耕农,还是佃户,都收成惨淡。
各豪族官僚中,有些目光稍稍“长远”一些的,将收八成的地租,减到收七成。
更多的则是丝毫不肯减租。
如同江南所迁过来的柳家,就是不肯亏损自己用度,以照顾下等人的。
林家是个大家族,族人众多。
显赫的也不少。只是这一年,林家就连中等族人的日子,都不大好过了。
哭诉的人挤满了林家祠堂。
那些为官的富族人,哭诉自己家,用度紧张,家中的子女妻妾,吃用都次了一等,用不得最时新的云锦,办不得最精致的珠玉金银头面,出去交际,人家都笑自家的家眷落伍了。
那些次一等的中等族人们,就哭自家越发落魄,
那大鱼大肉,是没法隔天有了。
那白米面,也没法将吃剩下的倒满门外的沟渠了。
绸缎衣裳,更是要穿去年旧的,甚至是去去年旧的。
祠堂的种种哭诉,最后祸头子都栽到了林嗣宗头上。
人人大骂林嗣宗以族长之名,将归附林家的佃户的租子,活活减到了三成。
苍天呀!哪怕是百年一遇的蝗灾,谁听说哪家豪门宗族为照顾下等人,而只收三成租的?
呵,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还不算,林嗣宗还强要族里,借钱那些农民过旱渡灾,还是借的无息的债,不必强还。
这摆明了是等于直接施钱给那些下等人!
若不是林嗣宗是族里这一辈目前官位最高的……
一个白发族老捶胸哭道:“乱族之人!乱族之人!当年便不该推他这败家子为族长!”
祠堂飞檐下挂的铃叮咚翔,混着骂声哭声,活似一场滑稽戏。
但是这场族里的大会,林嗣宗并没有到场。
因为他病了。
林绮年伏在老父床前。
林嗣宗年过四十,却已经两鬓有霜,卧在床上,病容里脸色带着一些灰白。
他问女儿:“如何了?”
林绮年蹙着眉,面色肃然而忧虑,低声道:“女儿已经拟了父亲的令,传下去了。只是……我家减租到三成,又外借无息的债,却还是听说有整户饿死的百姓。”
“来借债的佃户也多是面黄饥瘦,扶老携幼。”
林嗣宗叹道:“百姓借债,往往是为了应付丧葬、疾病、春荒等紧急的生死大事,并不是用来打井、置牲口来增加收入。因此借债后,百姓的生活与收入并无改善。可叹族里明知这一点,还是逼他们还双倍钱。若是不能按时还债,族里照往昔的例,就要加收地租。这在荒年,岂不是草菅人命?”
林绮年听了,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她近日为父奔波,替那些借债的佃户记账,累得消瘦了一些。此时仍旧穿着一身旧道袍,越发显得身形文弱。
林嗣宗爱怜地抚摸女儿的发顶:“近日府里一切从简,绮年可怨为父苦着你?”
林绮年摇摇头,满不在乎,傲然道:“粗茶淡饭亦足已。”
林嗣宗闻言老怀大尉,却又叹息道:“我平生,就一个女儿最是得意。”
正说着,就听院外一阵哭喊声,嘈杂声。
林绮年站起身,走出去,蹙眉问道:“阿爹病中,哪一个喧哗吵闹?”
拉人的管家苦着脸,看几个府里的家丁正用绳子套着一个涂着胭脂,跌坐在地嚎啕大哭的小脚女人。
“怎么回事?”
管家最近吃油水少的东西,吃得愁眉苦脸:“禀娘子,是大郎君要发卖了这个婢妾。”
林绮年问道:“为何发卖?”
管家低着头:“郎君说玩腻了,想卖了,何况……何况娘子既然要府里一切从简,这婢妾卖几个,也是省点用度。”
林绮年被气得笑了。她把手垄在袖子里,鄙夷地哼了一声,风一吹,宽大的道袍显得有些空荡荡。
那婢妾还在哭,凄厉着,哀怨着,朝着林绮年哭。
似乎她是叫自己被卖的罪魁一样。
少女雪白的脸上,眼下有些青黑,这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揉了揉眼角,不耐烦地朝那婢妾喝了一声:“哭!哭能救你?”
婢妾吓得打了个嗝,止住了。
林绮年走下台阶,走到婢妾跟前,伸手:“起来!”
婢妾傻乎乎地顺着她雪白的手,站起来。
林绮年这才转过身,冷冷说:“烦请李叔转告,这些人如果大兄不要,就请发配给妹,当府里的侍女罢!”
看见女儿领着一个局促的小脚女人进来,林嗣宗显然也听见了外边的事情,笑道:“绮年打算如何安置?”
林绮年皱着眉,厌恶又无奈:“能如何?他每卖一个婢妾,我就收一个侍女呗。大兄当年既然买了这些女人的人生,焉能腻了,就随手转卖?”
林嗣宗叹道:“儿啊,你这是与你大兄又隔了一层积怨了。”
少女随手递给这个女人一杯茶,嗤之以鼻:“要不然?看着一个大活人被像货物一样卖到肮脏地?爹,儿做不到。”
婢妾怯怯望着她不敢接。少女抬眼看她一眼:“哭得口不干?”
小脚女人颤微微接了。又开始哭,然后向林绮年拜了拜。
然而林嗣宗这一病拖的也有点久。
过了七八日,族里一群族老驻着拐杖,带着子孙,找上门来了。
他们是来找林嗣宗的。
一个拄着拐杖,穿着一身棕色绸缎衣裳,白胡子拖到地上,专差一个童子捧着胡须的族老,登登登敲起地:“叫我那不孝不义的败家侄孙出来!”
林嗣宗院子门口却没有一个仆人,只在台阶前坐着一个戴斗笠,穿道袍的瘦弱年轻人。
听见这个族老的喊声,瘦高个的年轻人站起来,抬起斗笠下雪白的脸,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父亲病了。叔祖,您请回。”
族老凝神端详片刻,狐疑道:“你是哪个?”
年轻人笑了笑:“小辈名绮年。是您的侄孙的女儿。”
叔祖用老树枝一样的手赶了赶:“一个赔钱货……边去……”
抬胡须的童子忙上前脆生生喊道:“让了!”
年轻人不让,拢着袖子,低头道:“您老的来意,小辈都知道。爹最近真的病了,处理的事,都是托给我了。您同小辈说说,也是成的。”
叔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族老,冷哼一声:“林嗣宗教女无方,养出个抛头露面的玩意儿。”
年轻人不为所动,只是说:“诸位长辈的来意,是要为族里的缩衣节食讨个公道。只是依小辈的意见,族里省一点口粮,就可少逼死几村人家。何乐不为?”
族老的一个大腹便便的壮年儿孙,冷笑道:“佃户死了,大可以再招外地的流民。只要族田在,何愁佃户不来?只是堂弟如今连我祖父的百年人参的月供,都给削没了大半。这是不孝罢?”
林绮年想起那些从父调查时,那些满目绝望的“活骷髅”,还有那些阖家饿死的农民。里面有幼童,也有老人。
她语气冷下来,一字一句:“那些瘦得可以一条条数清肋骨,活骷髅一样的贫苦人,也是一条条人命。与诸位长辈的命,没有什么两样。请长辈,为我林家积德。”
她话音刚落,许多人一起大喊起来:“贱女子焉敢辱骂尊长!”
“押了去向林嗣宗讨规矩!”
就有人要上前动手。
然后门被推开了。一阵咳嗽声。
林绮年刚喊了一声爹,林嗣宗就打了她一掌:“我教你听到长辈来,就通报。忤逆女却不听劝!回去闭门思过!”
林绮年从小没被打过,她不可置信,但是又有点明白他爹的意思,因此只是叫了一声:“阿爹――”
林嗣宗不看她,喊起来:“管家,管家,找个婆子来送娘子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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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到底怎么样了,林绮年独坐在房中,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族老们勉强地走了,爹脸上也不见笑意。
只是到底那只收三成租没有改,借钱给佃户,据说爹据理力争,最后终于退了几步步:族里可以收息,却不能逼佃户们以增加来年地租强还。
林绮年进去的时候,道:“爹,是女儿一时激愤,出言不逊。您不必为女儿,向宗族低头。”
林嗣宗仔细看了看她,忽然有悲意:“你像你娘。最钟灵毓秀不过,可叹身为女儿身。”
林绮年蹙眉道:“爹,你今天怎么说……这样的话。”
她欲上前询问,林嗣宗却挥挥手:“绮年,爹今天累了。休息前,叫你大兄过来。”
爹并不愿意多见那个热爱小脚,又自称风雅的大兄,今天……?
但她也只好退下,想着去看看哀儿也好,就往林寿永的宅院那边去了。
只是回身前,听到林嗣宗一声声喃喃:“天耶,天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