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人间路(一)(1 / 1)

确定是那个女人吗?王云城兀自想得惊悚,眼光不自觉漂移着看向张姨娘封闭得严严实实的衣领,似乎想从那衣料下窥得一点蛛丝马迹似的。

昨晚那个女人身上布满了青紫与伤疤。有一道带着血色,格外触目惊心的勒痕可是一直蔓延到脖颈。

大约感受到她的目光,张姨娘回过头,向她眨了眨长而带卷的睫毛眼睛,微微笑,走过来说:“你叫甚么?是外面来的吗?”

张姨娘似乎同谁都能说得起话。

王云城自认和这府里的人大多是话不投机的。何况也没人看得起她这个外面买来的杂役,就平日更不开口。但是被张姨娘的大而圆,又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看,她不自觉就能多说好几句。

张姨娘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吐字清楚,带着南方的轻快语调,却声音偏于低沉。

婢女婆子,甚至包括主子们在内,似乎都愿意同这个做低贱姨娘的女人多说几句话。

实在是因为说话时,她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而眼角含情的眸子,时刻专注而静慰地凝视着你。又像是最诚挚的安慰,又像是鼓励,令人心里觉得平静而愉悦。

这个女人似乎言行举止,无一处不让人感到心悦神怡。

就连她那俊美容貌里的憔悴,也好像是清晨天光里的西湖,湖面蒸腾起雾。烟波浩渺里,令景致越发有朦胧之美。

这样一个人,难怪听说她出生贫寒,年纪偏大,曾委身多嫁,生过孩子,又是流民,孔老爷却还是垂涎着脸,非要纳她进府来。

王云城送完食物的时候,原路返回。一时感慨张姨娘其人,一边又还是怀揣着挥之不去的怀疑――昨晚那个月光下,浑身袒露,女鬼一样的女人,会是这个张姨娘吗?

又过了几日,王云城再一次去孔家主子们房里收恭桶――这样的脏活,自然都是她这种外来的杂役做的。

哦,对了,不能说“脏活”。世家中人,金尊玉贵养大,哪怕是夜香,都与平常人家不一样,是万不可说“脏、臭”这些词的。

下人提这恭桶时,要面露微笑,脚步轻盈,好像是捧着鲜花一样。若是露出一丝一毫的嫌色,免不得要因“不敬主子”,而有板子等着。

这怕就是当年自己看小说时,里面女主们炫耀过的世家奴仆“规矩严”。王云城不无自嘲地想:可惜自己现在是被“严”的那一个奴仆。

杂役进主子房门提恭桶的时候,是万不可抬眼,以免污了主子的地界。

因为一旁的家生婢女盯着,王云只得城垂眉敛目,心里有些愤懑地移动着恭桶。

这是孔夫人房里外间。

就在王云城提着恭桶打算要出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里面惊叫了一声。

随后就有一只浑身雪白的波斯猫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来。

这只身上秃了一块的波斯猫慌不择路。竟然碰地一声猛然撞到王云城腿上。

下边一时重心不稳。

碰地一声,恭桶飞出去散了一地,黄白之秽物溅了一地,恶臭顿时弥漫室内。那只猫却被王云城趴到了身子底下,喵喵地惨叫着。

追着猫出来的大小丫头,都掩鼻惊叫起来:“雪狮子!”

因这一翻动静,终于惊动了内室的孔二夫人。

孔二夫人娘家姓罗,丈夫是府里的长房孔二老爷。通常府里叫她孔罗氏。

她缓缓踱步出来,穿着雍容华贵,云鬓雾寰,是个四十岁左右,白皙丰满,略有发福的中年贵妇人,手里拈着一串佛珠。

孔罗氏修养的确好,对这等恶臭,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拿香帕捂着口鼻:“清理干净前,这屋子是不能住人了。”

她低头看了身上粘着污秽的王云城和那波斯猫一眼,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厌恶神色,或许是因为――这是孔二夫人自己五脏庙里排出来的脏物。她只是看了一眼,轻描淡写:“污秽主家内室。按家规,人和畜牲一起拉出去仗毙。”

说完,她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真是不幸,这样的年纪就毛手毛脚的。”

听了孔二夫人这判决,一旁的一个贴身服侍,打扮似乎颇得倚重的家生婢女,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云城有些期望的看向那个婢女。

却听见那婢女恭恭敬敬道:“夫人,老夫人正到处找雪狮子呢。”

这雪狮子是老夫人心爱的猫。

孔二夫人听了掩着鼻,轻轻呀了一声,笑道:“怪不得这畜牲如此雪团似也的灵秀。快快,将它抱离这被弄脏的地界。”

没有一个人提到王云城。似乎她这么一个活人不值得她们一提。

猫被抱走了。王云城还是仗毙的命运。

几个婆子来拖她。这个瘦若的黑丫头呆了一会,挣扎起来,气怒得浑身发抖,她想要大喊:“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人的命不如一只猫!

凭什么一个人只因一点小错,就要失去性命!

她没能喊出口。

她知道这是哪里。这是封建时代。是无数穿越女梦想的世家高贵、贵族气度斐然的旧社会。

就在婆子要拉她下去的时候,她听到孔二夫人身后有一个低沉的,带南方温软的声音响起来:“夫人,贱妾听说,今天是不宜见血光的日子,是佛祖诞辰。”

总是带着微微笑说话的张姨娘,此时脸上绝无笑意,只是低着头,也从内室走了出来,站到孔二夫人身后,轻轻地开口。

孔二夫人竟然殷勤又亲热地应了上去,握住张姨娘的手:“妹妹怎么出来了?”

孔二夫人丰满的面容上,那种亲热太过,显得很怪异。不像是正室对姨娘的态度了……倒像、倒像……

丫头婢女一时都低着头,没有人说话。

她手握得很紧,张姨娘似乎想抽出手,但到底没有动,只是任由孔夫人握着,还是那样垂着头,温软地,低低地又喊了一声:“夫人……”

孔二夫人笑起来:“妹妹真是心善。”

最后的结果,张姨娘的面子似乎格外大。王云城被打了几十板子,臀部打出了血,却还要拜谢婆子们手下留情,到底保下命来。

她还得到了张姨娘送的药。

这天晚上,因为有伤在身,又刚抹了药,云城趴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只感觉自己又好像开始做噩梦。

有一个声音龇牙咧嘴起来:“人类打同类可真狠。好疼。”

接着,她霎时觉得臀部的伤,竟然清凉痛快了许多。那个声音说:“吱……生命之火定下来了?原来青蛇教的治伤法子最有用。”

那个声音乐呵呵地笑起来了。

然后王云城觉得胸口一凉,有什么东西飘离了她的躯体,开始往窗外的孔家去游荡了。

她模糊中,迷梦一样听见那个东西嘀咕着:“我对一切不同人群的人类都有兴趣和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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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只有风呼呼吹着。

张若华独自坐在屋子里,听纱窗被风鼓吹得颤动的哧哧声。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外面的昏天黑地里,有一盏鬼火似地灯笼慢慢进了院门,有些绿油油昏惨惨的光。

提着那展灯笼的是一个脸皱得核桃似的老婆子,她到了窗前,举起灯笼,那黑夜里格外阴森的光,映着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和黄黑的牙龈,老婆子诡秘的一笑:“姨娘,您请!”

张若华定神看着这盏灯笼和这张老脸,打开门,望了望门外,确信自己府里的丫头婆子都睡下了,她才平静地站起来,说:“请吧。”

她跟着这黄泉引路灯似的灯笼,慢慢消失在了夜里。

金漆的佛陀小像。

佛前点着宁神的香,摆着檀香味的软蒲团。

这是孔二夫人参禅的佛堂。孔二夫人孔罗氏膝下只一子一女,女儿就是孔六娘。自从人过中年,孔罗氏就常年在佛堂里吃斋念佛了。

孔罗氏跌坐在蒲团前,闭着眼,捻着珠念。

听说孔二老爷来的时候,她急急站起来,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急切,失去了世家主母的风度,因此是克制着小步走过去的。

她生得本只能算清秀,虽然保养得好,皮肤白皙,但是中年又发福了,旁人说是慈眉善目,雍容华贵。孔二老爷厌恶起来,就喊她“老母彘”。

而孔二老爷本人,留着长长地胡须,面盘白嫩光滑,长眉凤眼,年轻的时候想必也很清俊。只是他中年以后发福得比孔夫人更厉害,看着就像是个发涨的白面馒头,粘了胡须,又用细致的笔锋在上面画了眉眼,充作人样。

进来的时候,似乎孔二老爷心情不错,是背着手慢慢踱进来的。因此看见发妻的这个克制的样子,他还像是少年夫妻一样,和善地笑起来:“罗氏,你呀,稳重一点。”

孔罗氏听了他这一声罗氏,脸松了松,也笑了笑,故意问他:“老爷今晚来这里是——?”

但是不等孔二老爷开口说话,孔罗氏就连珠炮似地说:“妾这里已经备下了宁神的熏香,也铺好了上好的鹅绒的胡床,夜里的茶水用的还是老爷一贯觉得半夜可以助眠的通州清茶,不知道老爷要玉枕还是软枕,或是从前的檀木枕……?”

孔二老爷抚摸着胡须,慢慢地说:“哦,噢,罗氏,今晚我不在这里过夜。”

孔罗氏的连珠炮戛然而止。

孔二爷关爱地看着她:“你呀,你呀。你身子这样不好,又一把年纪了,一向是个佛祖跟前挂了名的女修。我怎好劳烦你的呢?”

他目光流过孔罗氏开始发福的腰,划过她眼角的皱纹,和善地说:“夫人,你好心,我知道的。今晚把我那个喜欢的檀木枕送到小秦那去就是了。”

孔罗氏捏着佛珠,嗓子里飘出来一句:“是。妾这就差人去秦姨娘那儿送。”

等孔老爷前脚出了院门,孔罗氏坐回佛陀跟前,低声这样念:“信女听说,贪色在佛门是要遭报应的。”

看着青灯前,长夜里依旧垂眉敛目的佛陀,这女人突然觉得冷的可怕。

孔二老爷,人越到中年,欲念越重。

她今年也刚刚到四十,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为什么他妻妾成群,她就要一个人孤冷冷地对着青灯古佛?

万而此时的窗外夜色深,似乎一切都能隐没了。

这时候,外面的婆子开始通报:“夫人,张姨娘来拜遏。”

张若华垂头看着鞋尖,听见与白天不同的孔二夫人的喝骂声:“谁要你们多唇舌通报?除了李婆子,其他人都滚下去!”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孔罗氏的心腹,张若华在她们的监视下走进了孔罗氏佛堂的门里。

孔罗氏坐在已经被帷账遮住的佛像跟下,白而丰满的脸上涨红起来,怒瞪着低头走进来的张若华,从鼻孔里喷出气来:“还要我帮你脱嘛!”

张若华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还是平静地褪下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她的躯体遍布伤痕,她昂着头,没有看孔罗氏一眼。

孔罗氏看到她身上那些伤痕,拿手碰了碰:“老爷……哈,老爷就这么喜欢这些年轻的躯体?”她故意地问:“老爷,怎么样?”

张若华平静地顺从道:“夫人,老爷,早就老了。”

孔罗氏听了,先是报复了孔二老爷似地快慰狂笑了一阵,却又随后愤怒地尖叫起来:“谁许你说他!谁许你这个贱人诽谤老爷!”

张若华早就习惯了孔罗氏这样的喜怒反复,因此平静地等待着。

帷幕里的佛像似乎无言。青灯前,香火里,蜡油滴在桌上,好像是佛祖垂泪。

一夜的折磨过去后,那个李婆子扶着张若华出来的时候,她身上又添加了一些新的血痕与青紫伤痕。李婆子有些不忍,低声说:“为大府的姬妾,就是有这样那样不能说道的苦楚。”

今晚这样假凤虚凰的把戏,自从张若华被孔二老爷强买到孔家后,就经年发生。

每当孔二老爷越是亲近姬妾,旷了多年的孔罗氏就越要找她们去“姊妹情深”。

而孔二老爷不知道吗?他当然是清楚的,甚至是默许的。

张若华却没有其他姬妾一样的绝望,她虽然很虚弱,但神智此时似乎很清明,她还是平静:“我知道。”

时下的世家大族的后院里,磨镜之好乃是常事。

姬妾往往是夫妻双方共同的泻欲与折磨工具。男人不但知道,还不以为恶,觉得妻妾磨镜去,妻子折磨小妾,总比妻子因常年久旷而与人私通好的多。甚至有一些人因夫妻共用一件“器具”而和睦了。

而今的贵族因为生活富足糜烂,大都有点恶癖。而可以随手买卖的姬妾恰恰是宣泄这种癖好的最佳工具。哪怕是虐待至死,也不是多大的事。

而这对孔氏夫妻,恰恰都喜欢在这档子事上玩些针刺鞭打的花样。

前段时间,刚刚有一个孟姓的婢妾,因为受不了,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跳井了。据说跳井前嘴里喃喃着:“一个人,怎可受男子与女子两边同时的欺辱?”

至今没有多少人愿意靠近那井。

张若华走到院门边上,才听到她想听到得的东西。李婆子压低声音说:“夫人允许你明个出府去那……那个地方了。小的奉命替你开路,替你遮掩。”

否则,一旦被发现姬妾私自出府,按逃妾算,以孔府的势力,下场就可以预见。不但逃妾倒霉,收留的人按此时的律法,也要倒霉。

李婆子是个心底还不错的人,她提到那个地方,也露出吞了一只苍蝇似的表情:“姨娘,虽说不忘恩,但恩也有完结的时间。你何必总记着那些脏地方的腌臢人?都说戏子无情,婊……”

张若华看她一眼,不曾动怒,竟然倒是笑了。她似乎是个从不对任何人生肮脏与生活苦难流露异色的人,仍旧只是微微笑着说:“我不觉得她们脏,也不觉得自己干净。”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夜,风呼呼地吹着。

那盏飘摇的灯笼,豆大点的微光也一闪一闪。

张若华摸索着前进,看着这浓黑夜里的这盏灯笼,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那些事情,一一地,记忆里仍旧好像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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