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黄昏暗落,南细城这座被那些来自乡野的“乡下流民”惊破胆的城市,不过几个月就摆脱了惶恐,街头巷尾转瞬又繁华起来了。
虽然有宵禁,但是到王朝的而今,这纸禁令,在各地繁华富贵的大城市是形同虚设的。大凡是权贵云集、商贾蜂拥、百工汇聚、人马纷扰的名城故地,多半都已经是通宵达旦,歌饮不息。
虽然一离开这些繁华地界的城门,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局促冷清的县城、破败的村落两两坐落,其中布满饥饿与浑身黝黑灰仆仆的人们。但是那些土黄与粪臭的颜色气息,远远越不过那座城门,到达不了这些浆声灯影、绮罗香尘里。
黄昏的红云慢慢消散,几声锣鼓之后,灯一盏盏点起来,街上反而更热闹。
酒香、菜香、甜味、汗味,百味杂糅,混成市井。
汤饼、烧酒、脂粉、绸缎,衣料摩擦,团作夜景。
南细城里,夜色一到,百鬼夜行。各个行得行不得的行当,各路正经不正经的魑魅魍魉,都悄然潜行,倾城出动。
城东有条河叫潮河。潮河边的野地叫做潮关。过潮关此地,绵延大约半里,窝着九条的巷子。巷子固然只有九条,但是周旋转折间,在这巷子前后左右的却有通道百条,活似百节蜈蚣。
巷口狭窄而像肠子一样弯曲,寸寸节节,有精致的低房与秘密的陋室,这些房屋外面的围墙,往往是布满了黑红的胭脂污迹,烟熏火燎一样。
这个地方,人称蜈蚣荡。里面的住户,十之七八都是女人。而且人员杂错,有像大家闺秀一样每天琴棋书画,妆容闲雅隐居深院,并有丫头伺候着、假母护持着,非向导引荐,寻常人望之不及的。也有涂抹着劣质口脂香膏,皮肤粗糙,经常早出晚归,领着不同人进进出出院子的。
附近的人都知道,只要每次一到黄昏临至,别的地方不管,通常白天寂静若死的蜈蚣荡,必然是管弦歌舞、灯影通明,笑骂声交杂。里面的女人倾巢而出。
其中这些身上散发着劣质香粉味、浓妆艳抹的女人,数量远远超过隐秘不出的“大家闺秀”,大约有五六百之数。
她们每逢傍晚,就沐浴熏香,涂抹香膏,穿着暴露地成群离开巷口,像一支浩浩荡荡的脂粉妖物,在街上左顾右盼,靠在墙上、来回走动或者盘踞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
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
茶馆檐下昏暗的角落里,蛾子绕着纱灯百无聊赖地飞来飞去。昏沉沉的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有一股辛辣的劣质香粉味,偶有蛾子被黏腻的头油粘住,被一双指甲涂得艳红的手揪下来,一声嘟骂后弹在地上,转瞬生命消逝。
偶尔有人喊了一声,就从这片昏沉的黑暗里忽然地浮现出来一张张女人的脸,都是白惨惨脸,红通通唇,直直盯着发出喊声的人。
这些脸在灯光掩映下互闪互灭间,若隐若现。如果喊的是个男人,并且这个男人指住了一张脸,那么这个女人就像是得以脱离幽冥、化形而出的鬼物,略带解脱地舒一口气,掀开竹帘,裸出脚丫子,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灯前月下,人无正色,一白能遮百丑,都是白白的脸。管她这白色是像鬼或像妖,只要搂定的腰是柔软的女人的腰,这些浑身汗臭的男人也就满足了,嗅着刺鼻的劣质香粉,被这女人疲倦麻木地领着向蜈蚣荡的方向去罢。
到了蜈蚣荡的巷口处,就能听见遥遥地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
巷子里面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高高低低的女人的笑声、骂声、应声,好像脂粉的惊雷,火燎即出。
慢慢地,夜越来越暗,越来越寒冷。那些在灯火掩映间,一闪而过的惨白女人脸,一一纠缠着不同男人离去了。好像一个个的幽魂得以超脱。
剩下的不过二三十张脸,仍旧在夜晚的凄冷江风里,无聊地徘徊在逐渐冷清的茶馆酒肆纱灯畔,眼望着飞蛾。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这些人,惟作呵欠。
而这些女人也情知自己今日恐怕是无所收获的了,只是仍旧不死心便具集在一起筹钱。
脸上的劣质香白粉簌簌往下落,袖里的铜板银钱一枚枚地凑,用蔻红的指甲递上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
黑魆无人的茶馆里悄无声息,外边隐隐有管弦声,但是她们围坐在烛光旁,一个个都垂着头。
其中有一个年纪大的,怒道:“丧气甚么,一个个的,难为人家瞧得上!”说话间,她的惨白脸上的香粉还簌簌地落,露出一点又一点皮肤的黝黑本色,像是抹了霜的驴蛋。
另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女人,摸了摸自己的枯黄稀少的发鬓,粘了一手脏呼呼的地摊头油,惨笑叫了一声:“杨姐……”
她们互相看了看,都到底一时无言。
终于有一个年纪最小的,还是强笑着,说:“许有迟客。”说着为鼓励,竟自娇声唱起等小词: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
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时分不得我,
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就死在黄泉也,
做不得分离鬼。”
歌声伴着凄冷的江风飘出茶馆,一缕缕,若隐若现,时断时续。
有了这个最小的带头,其他人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捱过光阴。
然而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
直至突然有数人喝骂:“夜深了,哪个鬼嚎,扯她去见官!”
一群的笑语顿时戛然而止。这群浓妆艳抹的女人互相看了看,惶惶如互相取暖被打断的鹌鹑,怕被人再驱赶,只得一起沉默下来。
夜半时分,她们不得不离去,悄然似一缕随风飘散的亡魂。
其中唱劈破玉的那个,在夜风里缩了缩,畏惧道:“诸位姊姊,不如我们凑钱给妈妈,以免受苦挨打。”
其他人一时没有回她。半天,一个高个的女人说:“哪来的大钱。姐妹凑一凑,怕也只够那假母宽赦一个人的。”
老鸨凶恶,她们拉不到客,受饿、受笞,俱不可知。
出了茶馆,离了酒肆,一路上大家都多多索索,眼睛还不时地流连,盼望能有人问一句、看一眼,她们就好蛇缠老鼠似地缠上去。街边偶有行人,也多知道她们的身份,匆匆地躲避瘟疫一样避开。
至于跑,更不敢想。到处是人贩子,跑了,也没有出路。何况这些女子沿街觑着,那些街巷的暗处,都不时有人的影子――那是“保护”她们的人。
此时,月光清清地照下来,
她们满身疲惫,满脸凄惶,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一路默默无语地行至蜈蚣荡口,眼见得蜈蚣荡灯火通明,她们越发惆怅,这二三十人里有人已经开始一边哽咽一边骂骂咧咧。
忽然,最小的那一个,年纪大约有十六、七岁,白粉下的脸蜡黄蜡黄,方脸、厚嘴唇、瘦干干身子,只有一双眼睛生的好看妩媚一些,人家都叫她“黄脸”。
黄脸低低喊道:“有人!”她指着蜈蚣荡一片最冷清的屋舍,那里灯火黯淡,一片漆黑,是她们这众姊妹的居处。隐隐绰绰,好像看见有一个人影瘫倒在墙角的隐蔽处。
女人们面面相觑,黄脸视力最清楚,说:“好像……好像是个女人。”
一群人里面有几个最大胆的决定去看看。
包括黄脸在内的五六个人,就走近一看,果然是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瘦骨嶙峋,跟花子似地。头发脏成一缕一缕,皮肤黑而有茧,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在黑乎乎的夜里,根本看不清长相。她昏昏沉沉、嘴里胡乱嘟囔,人事不知。
看清这女人的虚弱,其中一个比较谨慎的大姐蹲下去,在这个女人身上掏了掏,说:“反正不是良民。没有路引和别的证明,一枚铜板也摸不到。八成不是个逃奴,就是乞丐、流民。”她望了望姐妹们才凄凉地慢慢说:“也可能是个不中用了的‘邻居’。"
蜈蚣荡里的女人,多半是没有正经身份了的,出去了,也找不到什么活路。经常就有“不中用了”的女人被鸨母命人丢到巷子外边,任其死生。
她说话的时候,屋舍里面大概是听到了一些动静,忽然响起一声高亢的怒骂,假母似乎因为没有客人,气得厉害。这群浓妆艳抹的女人,摸摸自己手臂或者腿上的鞭痕,又看看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似乎看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不由一个个低头垂泪。
一个不知来路的人,或许就放置不管罢。说不定明天清晨,她就消失不见了。在蜈蚣荡里,就这样消失了的女人不计其数。
活着消失,或许是被人牙子带走了,估量姿色,典到黑市。或许是被拍花子的乞丐拐走,去给团头做牛马。
也或许……反正没有好的结果。
死,也并不稀奇。这样因为病饿而横死街头的乞儿流民多的是,很快就会有巡夜者把这些尸首集中到城外的义庄去,胡乱埋在乱葬岗里。
和她们这些人的命运,何其相似。
黄脸蹲下来,听到这个昏昏沉沉的女人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姆妈给你吃的……撑着……撑着……姆妈给你吃的。”口音似乎是南细城北边的祈山人。祈山旱得最厉害,前几个月几波流民,都是祈山的难民。
黄脸霎时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大忪道:“众姊妹……俺……俺”她回头哀求地看着姊妹们。
姊妹们知道黄脸的身世,她也是因为祈山大旱,被爹妈所卖,才流落于此。
她们听到这话,也纷纷想到自家的身世,也半是哀怜半是自伤,不由都动了恻隐之心。年纪大一点的杨姐走上来,一语定乾坤:“我们虽然贱得很,但也都是人。见死不救,不是人干的事。”
“这娘子似乎是烧着,黄脸,你院子里有空余,干净一点,妈妈也去的少。姐妹们给你打掩护,避开那些‘眼睛’,叫这娘子暂且住在你房间后边的那小屋子里面。”
黄脸微微高兴地唉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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