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夙俯首见是一套女子衣衫,大喜过望,无意识地从被褥之中伸出左臂。她刚将裙裾攥在手中,抬首再看黑衣公子正眯着凤眼瞧向自己,面上又是一阵羞怒。
“我要更衣了,烦请公子回避。”鸾夙提出要求。
黑衣公子却只是摇了摇头,双手负立转过身去。
鸾夙见状立刻在他身后道:“公子应当出去。”
“你是要我看着你穿衣?”黑衣公子背对鸾夙,言语之中似有不耐。
鸾夙闻言不敢再说,挣扎半晌,才迅速伸手将榻上帘帐放下,裹在被褥中束手束脚换了衣衫。
这边厢鸾夙刚系上腰带,那边厢帘帐却已被人掀开,魅惑众生的黑衣公子容颜显现,俯身笑道:“你动作倒快。”言罢又瞧着她一双玉足:“你这足踝上的图案很是奇特,只可惜这里没有女子的罗袜绣鞋。”
鸾夙立刻拉过被褥盖上双脚,抬首瞪着他:“南公子忒胆大了。”
黑衣公子面上一愣:“你在唤我?”
“自是唤你,”鸾夙蹙眉,“你不是自称姓南,家中行七吗?”
黑衣公子顿足一笑:“能教美人记得,倒也荣幸之至。”
这已算是变相承认他的身份有假。鸾夙原本也是不信的,放眼黎都,哪里有姓南的公卿世家?更无从听闻谁家的七公子这般丰神俊朗,羞煞女子。
不知怎得,鸾夙竟鬼使神差地接话道:“公子过誉了,在公子面前,世间美人皆不算美。”
这原本并不算作一句混话,岂知黑衣公子闻言却面色突变,凤眼浮上一丝狠戾:“你再说一遍?”
原来他反感旁人夸赞他美貌,鸾夙知趣住口。
谁想黑衣公子却不打算放过鸾夙,仍是俯首盯着她,语气微冷,反问道:“鸾夙姑娘可还记得与在下初相识时,曾说过什么?”
鸾夙没有心思回想:“我说过很多,公子指哪句?”
黑衣公子面色幽幽,似在回忆:“姑娘当时曾说,月黑风高、荒无人烟,甫见在下,惊为天人……实不相瞒,那是我极少数听到旁人夸赞我的容貌之时,没有起了杀意的。”
原来他当真忌讳旁人提他的俊美容貌,这倒是奇哉怪哉。然而鸾夙转念一想,又立时觉察出他话中深意。
想来今日下午在原香寺时,他已认出自己便是半年前在怡红阁废弃后院所遇见的假小子……难为他倒是装得挺像,当时还反问她“姑娘认得在下?”可见他为了引自己上钩,颇是花费了一番功夫。
鸾夙忽然想起他曾在自己离开原香寺时询问过自己的姓氏。再加上他在寺内缅怀父亲凌恪的那一番话,种种迹象表明,他极有可能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如此一想,鸾夙霎时惊出汗来,忙谨慎相问:“公子知道我是谁?”
黑衣公子挑眉冷笑:“你不就是那次女扮男装救走臣暄的女子?是黎都名妓鸾夙,镇国王世子宠姬。难道你还有其他身份?”
鸾夙这才稍感安心:“没了,公子知道得很详细。”
黑衣公子闻言理了理袖口,魅笑以告:“你放心,我对女人没兴趣,尤其是臣暄的女人……”
黑衣公子自觉这话说得已足够令鸾夙安心,确然鸾夙闻言也的确是安了心,然而她安心之余却又生出好奇之心,面上不由带了几分遗憾与惋惜,啧啧叹道:“如此风姿,竟是个断袖。当真令天下女子伤心欲绝。”
黑衣公子刹那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鸾夙长于青楼之中,早知有男子喜好男风,且其中不乏俊美之人。仅闻香苑中便有不少伶倌曾被断袖之人包养,自然,朗星是誓死不从的,他那手脚功夫亦无断袖敢大胆调戏。
正因在烟花柳巷耳濡目染,鸾夙早已对断袖之人见怪不怪,尤其对俊美的断袖还报以宽容之态,心中总是带着几分遗憾。大约是自觉世间女子皆比不过,才会转向爱慕同性吧?鸾夙看着黑衣公子,颇为善解人意地点头道:“鸾夙都懂的。”
公子闻言面色更黑:“你懂什么?”
鸾夙低低轻叹,不敢再言。她转念又想,这黑衣公子既然是个断袖,臣暄又是风姿清俊,莫非……眼前这公子对臣暄有意?却又误以为臣暄对自己痴迷?是以才将自己掳了来?
鸾夙觉得这个猜测是不可思议中带着几分合情合理,越想越欲求证真伪,遂观察了黑衣公子表情,谨慎相问:“公子将鸾夙掳来此处,究竟为何?可是为了镇国王世子?”
“你猜得不错。”黑衣公子回道:“世人都道镇国王世子流连花丛,却对闻香苑的鸾夙姑娘情有独钟,甚至不惜开罪国舅之子。在下倒是好奇得紧,想要看看你在臣暄心中究竟有几分重量。”
鸾夙恍然:“原来如此。”
黑衣公子再次冷笑:“你懂的还真多。”
鸾夙对此话深以为然:“争风吃醋一事,不仅女子能为之,男子亦可为之。”
鸾夙自问这句话说得极为隐晦,暗指黑衣公子将她掳来不过是因为爱慕臣暄,心中吃了她的醋。然而听在黑衣公子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他自是以为鸾夙所言,是接了他的前一句话,解释臣暄与国舅之子为了她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黑衣公子并未再言,只微微颔首附和,这一“争风吃醋”的话题便就此揭过。两人各有各的心思,各自误会了彼此的意思,谁想这一误会,竟是长久没有机会解释。
既已求证了黑衣公子是个断袖,鸾夙也渐渐放下心来,至少不再担心他会对她有非分之想。如此自我安慰着,鸾夙倒也对被黑衣公子强制出浴的事释怀了几分,心道不过在一个断袖面前走了光,且这断袖长得比女人还美,应是自己汗颜才对。
鸾夙在心中暗暗称奇,这黑衣公子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又诚心尊敬父亲凌恪,不仅有着绝世容颜,且还是个绝世断袖……她身在青楼八载光景,自问已算是阅人无数,而如眼前这位公子一般的妙人,她从前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亦算是一场缘分吧。他感叹于凌府的悲惨下场,又与她同为臣暄所累,倒也不是一般的巧合。然而不提臣暄还好,此刻想起臣暄,鸾夙立时又恨得咬牙切齿,遂在心底狠狠对他腹诽了一番。
“你在想什么?”鸾夙正在腹诽臣暄,却听到黑衣公子问她:“在想臣暄为何还不来救你吗?”
鸾夙生怕自己提及臣暄会让黑衣公子吃醋,忙摆手道:“不……不是的……我是在想……”她寻思着应该找一个借口,然而所思所想却皆是黑衣公子在原香寺的缅怀之语,于是又出口问道:“我是在想……公子今日在原香寺内曾说过的话。”
鸾夙抬首看向黑衣公子,继续道:“公子瞧着年纪不大,可北熙凌相已身亡八载时光……想来凌相在位之时,公子尚且风华年少,又如何得知凌相风姿高洁、深受朝野称赞?且还在其府中旧址用心凭吊?”
鸾夙此话问得直白,亦是常人心中所想。眼前这公子至多二十左右,大约和臣暄年纪相仿,如此推算,父亲去世时他不过十一二岁,难道还能懂得家国大事了?除非他当真天赋异禀,少年便知忧国忧民。
黑衣公子闻言并未即刻答话,只在鸾夙面上逡巡半晌,反问道:“你倒是奇怪得紧,旁的女子大都关心胭脂水粉、红颜绿水,你怎得对这事好奇?想法当真与众不同。”言罢又低低自语:“自是要有些不同之处,否则又怎能入了臣暄的眼?”
鸾夙暗察黑衣公子的低语表情,更坚信他乃是一个断袖。她有心分散他的注意力,忙道:“明明是我问你,怎得又扯到镇国王世子身上了?”
黑衣公子似对鸾夙的追问很是无奈,沉吟片刻才回道:“凌相去世时我尚且年少,不过是听他一个故人讲得多了,心中向往而已。”
“故人?凌相的故人吗?”鸾夙有意再问。
黑衣公子点点头:“这位故人与凌相渊源颇深,亦是坚韧之人。然他得知凌相满门遇害之时,却是大恸一场……铮铮铁汉,英雄拭泪,看着便让人难受。”
鸾夙闻言亦是动容:“公子便是听这位故人讲得多了,才对凌相产生了敬佩之情?”
黑衣公子沉吟须臾:“倒也还有别的情由……不过说来都是托了这位故人的福……也算是因他而起吧。”
原来父亲还有这样的故交,会在凌府灭门之后恸哭哀悼,会对旁人细细述说父亲的济世情怀……鸾夙越想越是感叹,若不是自己身份隐晦,又怕牵累闻香苑诸人,她当真想要见一见这位故人,将自己的身世与血海深仇据实以告。
这些事在心中藏得久了,都是万千负担,若得一人倾诉,想来自己会好受许多。
然而鸾夙心中却知,无论自己如何动容,大仇未报之前,都不能与那所谓的“凌相故人”相见。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那人姓名,于是再问道:“不知公子可吝相告,凌相那位故人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你还问上瘾了?”黑衣公子语中颇有几分危险之意,出语警告:“不该打听的,便不要打听了。”
是了,他大约是担心她有朝一日说漏了嘴,再让原歧知道北熙还有人敢为逆贼凌恪喊冤,无端牵累了这位故人。鸾夙心中有些失望,却也知晓此事自己无能为力。这黑衣公子既不愿说,自己再追问下去,反倒惹他怀疑。万一再赔进了自己的身世,才是得不偿失。
鸾夙心里这样想着,面上的失落感怀也溢于言表。黑衣公子看在眼中,反倒不忍拂了她的面子,终是叹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左右臣暄也会将我的真实身份告知于你。”
他垂眸想了片刻,再抬首坦然道:“我说的这位故人,名叫……”
凌相的故人之名尚未出口,但听屋外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镇国王府臣暄,深夜特来拜会阁下。”
竟是臣暄找来了!
黑衣公子循声望向窗外,冷笑道:“他来得倒快。”再俯身看向榻上的鸾夙:“可见你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她自是在臣暄心中分量不轻,臣暄还指望她助他逃出生天呢!鸾夙心中这样想,面上却有心安慰这一位俊美的断袖:“世子并非为我而来,想是为你而来吧。”
黑衣公子并无深究鸾夙话中之意,只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今夜有劳鸾夙姑娘了,你的任务业已完成,这便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鸾夙闻言很是诧异,她原以为他会挟她为质,对臣暄提出什么非分之求。
黑衣公子见鸾夙表情,冷冷一问:“怎么?你舍不得走?那便留下多陪陪我吧。”
鸾夙一听,连忙摆手:“不不不,有劳公子看顾多时,鸾夙心中感激不尽……这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后会……”
“是想说‘后会无期’吗?”黑衣公子凤眼微眯,接过话茬:“只是要劳烦姑娘裸足回去了。夜深露重,可别冻着。”
鸾夙立刻从榻上跳下,强忍着地上的冰冷之意往门外蹿。刚出了院子大门,便瞧见臣暄独立夜色之中,手持冷剑,对鸾夙道:“你先回去。”言罢指了指一旁的马车。
“那你如何……”鸾夙见臣暄持剑,不免有些担心。
“我自有办法,听话,你回去等我。”臣暄打断鸾夙疑问。
他既然有此一说,鸾夙便也不再多问。她一面祈祷黑衣公子莫要对臣暄因爱生恨,一面赤着脚坐上马车,结束了这匪夷所思的惊魂一夜,往闻香苑疾驰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