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名鼎鼎的朗清疏要来,陈宅上下都忙翻了天。
柳絮又一次经受住了陈娘的戒尺考验,而这次教习的是茶艺。
陈娘虽然对柳絮要求极为严苛,晚上却不忘给她加菜,有时是一个鸡蛋,有时是几片肉。
柳絮对吃的一向不挑捡,总是淡淡地道声谢谢,然后和小石头一人一半。
不仅如此,柳絮还郑重其事地要求陈娘控制饮食,理由很简单,石头还小,陈娘必须有健康的身体,才能更好地照顾石头。
石头是陈娘的命根子,她很爽快地接受了柳絮的三餐精简计划。起初饿得厉害,但是坚持了几天以后,也就适应了。
小石头更加喜欢柳絮,整天姐姐长,姐姐短的。
陈娘把柳絮对小石头对自己的照顾,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每次吃完晚饭,柳絮还要陪着陈娘四处走走,理由是: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就这样,时间一天一天,眨眼间,就是贵客登门的隔天晚上。
仍是吃完晚饭,柳絮照例陪着陈娘四处走动,最后到了丫鬟屋的门边,里面一片狼籍,衣物箱、衣柜和橱门大开着。病容憔悴的冬梅,坐在角落,带着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冷漠。
丫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推推搡搡。
通铺上堆了不少衣服,粗布的、麻布的居多,偶而有些罗衣,五六名丫鬟围在一角,比划着衣服,试一件扔一件。
矮柜上摆着胭脂、水粉、花钿、各种簪子、梳子……四名丫鬟各据一角,精心妆扮着,抢夺仅有的一面铜镜。一不留神,洒了水粉,涂错了胭脂,簪子掉落在地,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冬梅语带讥讽,神情颇有些疯颠:“丑人多作怪。就算给你们绫罗绸缎和珠玉花簪,丑八怪还是丑八怪,真是恶心死我了。”
啪地一声,飞来的铜镜砸在了冬梅的胳膊上,一名丫鬟挑着眼角,毫不相让:“说我们是丑八怪。你呢?先瞧瞧你自己吧,你是什么?病痨胚子!”
冬梅甩手把铜镜砸回矮柜前,登时一阵乱响,胭脂水粉花钿簪子混成一堆,怎么也分不清。
四名丫鬟蹭地跳起来:“冬梅,我们花了一个月例钱才买回这些点东西。你赔,你赔给我们!”
陈娘大步踏进屋里,拿起屋角的笤把,向着丫鬟们一阵打。
把丫鬟们吓得立刻站到一边,面露惧意地望着突然出现的陈娘,以及她身后淡然的柳絮。
陈娘凛冽的眼神逐一扫过每一位丫鬟,压低了嗓门,怒斥道:“一个个不睡觉发什么失心疯?”
冬梅整理着长发,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明天朗清疏侍郎就来了。她们都想打扮得像狐狸精一样,把他迷得七晕八迷,飞上枝头变凤凰。”
陈娘一听,立刻变了脸色:“明天都是双平髻、描眉粉腮,内着浅粉荷色抹胸,外裹榴红高腰襦裙、披素色半臂、腰间系深蓝色平安结,穿藕色蹬云鞋。其他的一概不许。言行举止必须得体,不得有妖艳魅惑之举。”说完,把矮柜上乱糊糊的一团扔在墙角。
丫鬟们虽然都低着头,心里却恨着冬梅,更心疼自己花钱买的胭脂水粉和衣服。
陈娘举着笤把,对着每个丫鬟都是重重一下:“都给我记住了!明天一早谁出岔子,我就扒了谁的皮!”
被打的丫鬟们敢怒不敢言。
唯有坐在角落的冬梅,若无其事地拿着一绺长发,在手指间绕来绕去:“你们怎么扮也比不过柳絮,喏,她要容貌有容貌,要身段有身段的。都是痴人说梦。”
短短几句话,丫鬟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一身白衣的柳絮身上,简单的双平髻,不施粉黛的脸庞,没有半点装饰。即使这样,仍然清丽动人。某种阴暗的情愫在丫鬟们的心头,迅速滋生疯长,她们的眼神变得幽怨起来。
柳絮无视丫鬟们突变的眼神,抬头看了看月亮,用惯有的温柔嗓音说道:“陈娘,时候不早了。不如,让大家早些歇下,明日还要早起。”
陈娘听到亥时的打更声,将笤把随手一扔:“怎么?还不歇下?”
丫鬟们立刻将通铺上的衣服,收拾整理。不一会儿,都闭着眼睛躺在通铺上,听到陈娘愤怒地关门声,以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黑暗之中,冬梅神经质地念着:“你们知道柳絮的厉害了吧?看看她那双会勾人的眼睛,只要有她在,就没有你们的出头之日,包括我,也不是她的对手。真是一群蠢货。”
丫鬟们没有接话,只是将抓着被子的手捏得很紧。
……
拂晓的阳光透过薄云和雾气,洒满大地,和煦的微风吹拂着。
陈宅的禁地之一“翠晴园”,今天园门敞开,里面的两座翘角水榭、五个攒角凉亭、一座栈桥和两座双楼,修葺一新。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半个园区都是湖,建筑与建筑之间,靠曲折栈桥相连。一年四季,树木常青,翠绿盎然。
美中不足的是,房屋修葺一新,大片枯木木却无法回春。层林尽染的各种绿色之中,混杂了大片枯黄。仿佛一位绝色美人变成了癞痢头,大煞风景。
隅中时,陈宅大门敞开,从进门一直到宴客的翠晴园,每十步就站着一位丫鬟,每二十步就立着一位家丁,以最恭谦的姿势,随时准备迎接贵客。
接近正午时分,陈宅的贵客还没有出现。
这可苦了守在门外的管家、陈娘和各自站立的丫鬟们。连坐在茶厅等候的陈老爷也站到了门外,一起望着门外的大路。
日中初时,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出现在大路上。坐在轮椅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任刑部侍郎,赫赫有名的“狼眼判官”,朗清疏。
陈老爷见了,急忙带着管家和陈娘,一路小跑,前去迎接。
朗清疏与陈老爷客套了几句,就任由他们把自己推进了陈宅。所到之处,全是丫鬟与家丁的躬身行礼,与刻意的“问朗大人安好。”
按照之前的训示,向贵客问安行礼以后一刻钟,丫鬟与家丁就可以自行散去,各司其职。
所以,很快的,两颊泛红的丫鬟们讨论着贵客。
所谓惊为天人,也不过如此吧。更重要的是,贵客有一双独特的眼睛,不是寻常黑色,而是灰蓝色,肤色比常人更白晰。只可惜,双腿不便,坐在轮椅上。这一缺憾,深深地刺痛了丫鬟们怀春的心,都埋怨连老天也嫉妒这位贵客。
家丁将小心翼翼地将贵客,抬到了位于阁楼的书房。
柳絮听到声音,立刻迎了出来,躬身行礼:“丫鬟柳絮,见过大人。祝大人安康。”
陈老爷和朗清疏进了书房,陈娘和管家守在门外,只留柳絮随侍在旁。
柳絮就着小茶炉洗煮茶具,按照陈娘教授的煮茶之道,一道一道程序严格地执行着。等一切就绪,再端着茶盏送到陈老爷与朗清疏的面前。之后,只要安静地站在墙角,就没她什么事了。
按原主的记忆,这里是夏澜国,因夏季长、三面环海的地形而著称。可是人文习俗衣饰传统,却与唐朝像得不可思议,计时方式却与明代相近。所以,柳絮才不喝按陈娘教导煮的茶,五味杂陈得像酱油汤。
半墙之隔,陈老爷絮絮叨叨地问了朗清疏不少问题,贵庚啦,令尊啦,身体安好啦,双腿有没有希望康复啦,与国都城还有没有联系啦……
柳絮暗地里吐槽,和颜悦色的朗清疏已经不耐烦到极点,每次回答都不超过五个字。不知陈老爷是真看不出,还是装作不知,仍是喋喋不休地问着。
朗清疏擅长一心多用,可以与陈老爷品着香茗,谈天说地;还能注视着柳絮,发现她似乎有着某些他不知道的改变;三个月到了,不知道她从陈宅和陈娘身上得到什么线索。
柳絮虽然保持着温良恭让的姿态,但需要随时添茶与更换茶杯,让茶不至变凉。每每视线移过去,总能与朗清疏带着疑问的视线对上。一次两次可能纯属偶然,次数多了,她就大着胆子回望朗清疏,想从他的脸上发现一些迹象。
可朗清疏兴致勃勃地与陈老爷闲聊,完全没看柳絮。
一切仿佛是柳絮的错觉。
于是柳絮在煮茶、奉茶、换茶盏与静候站立这四件事情中间循环,等她站得双腿都有些麻木了,才听到陈老爷殷勤地请朗清疏至晴翠园用午膳。
朗清疏说了一声好。
陈老爷让候在屋外的家丁,小心翼翼地朗清疏抬出阁楼、抬下楼梯,稳稳地安放在通往晴翠园的青石板路面上。
朗清疏向陈老爷提议:“陈老爷的丫鬟大方而灵巧,很得我意,让她一同前往。”
陈老爷立刻派人上楼去吩咐柳絮,她急忙收拾好茶具、整理好书房,加快脚步,总算跟在了他们身后。
朗清疏婉拒了陈老爷自告奋勇要推轮椅的好意,自己转动椅轮,从青石板路,上了曲折的栈桥,迎着水面清新的空气,到达了举办午宴的三联水榭,流云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