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我想将颜煜拴在身边——前提自然是,他本身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下意识瞪向颜煜,很难将眼前的他与记忆中的肉球重合。
他笑得毫无心机,委委佗佗,哪怕只瞅上一眼,都会有**蚀骨的醉意。然而,玉成绰姿的光芒,太过耀眼夺目,不经意间,就将他的天真遮掩了,曾经令我动容而渴望轻掬于手心的纯净啊……
骤然间,心头不可抑地涌上惘然——也许,颜煜还是原来那般模样的好。
“蛊物,这大半年时间,你一直呆在这儿吗?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并未发现法阵缚咒,那你为何迟迟不回门派呢?莫不是……”颜煜凝视着我,踌躇地说道:“一直在干杀人的勾当?”
我还在组织语言回答颜煜的前两个问题,一时未反应过来,就听他继续说道:“今晚在亭子那儿,你因为杀了人,所以才跑那么快,是不?叫你也不回头……”
我无意对颜煜解释建立在森冷的白骨之上的权欲之争,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叫我什么了?”
“我原是唤你‘蛊物’的,刚喊出一个字,就想到你的真身不能暴露,所以及时改了口,叫你‘玄’,我很聪明吧?”颜煜笑得灿烂,露出讨赏的孩童一般的神情。
蛊……玄吗?我不予置评,别说我那时没听清,纵使真听到了,也断不会认为这是在喊我。
“……之后几个娘娘跑过来,其中一人指着你的背影说,那是墨台府仪公子的妻主。所以,我以为是我错认了,没去追你……”颜煜突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怔然地低语:“那人真的是你……那你不就是……你……你成亲了?”
“嗯。”我随口回答。
脑中思绪翻腾,净圆觉的幽娘真是好眼力啊,光看一个背影就能辨认出是我……或是说,无论谁人从哪儿跑过,她都会一口咬定是我呢?
“你……怎么能成亲?你……不继续修行了?”颜煜期期艾艾地问道。
“我身心健康,为什么不能成亲?”我漫不经心地反问。
“你是物妖啊!你成亲,是违背天理伦常,不怕遭……天劫吗?”
“不怕。”我不加思索地答道。物妖的天劫,自然不在我烦恼的范围之内。
“那他……你的夫,知不知道你是物妖?”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颜煜是个好奇宝宝?!实在受不了此类毫无营养的问题,我再次掌握了话题的主导权,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会上殿认人呢?”
颜煜想了想,说道:“有个面生的娘娘问我,看没看清墙边的女子,又跟我形容了一下大致的衣着相貌,供我核对,然后请我去偏殿帮忙认认……”
“还好!”还好来的人是颜煜,我不得不庆幸自己的好运道——那名幽娘表面是向颜煜询问,实则是潜移默化地向颜煜灌输我的基本信息,也就是心理学上说的“记忆改造”——如果换做其他陌生人,不管看没看清我的样子,都会受到心理暗示,然后莫名地笃定自己看到并看清的人就是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跟你的夫……”颜煜居然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他怎么总是执着于奇怪的地方呢……撇了撇嘴,我再度将话题绕开:“你来这儿找我,没被人看到吧?”
“没,我用了移行术。”果然,颜煜的注意力,随着话题的变化而转移了,只听他懊恼地说道:“来这儿之前,我先去了西殿,想帮你处理掉那两具尸体,却发现有人捷足先登了。”
我了然地点了点,颜煜看到的,应该是墨台槐她们——不对,颜煜没事跑去折腾什么尸体,难道就因为我让他处理过那么一次……刹那间,我的脑海中只有“近墨者黑”四个大字,而那万恶的污染源,正是一直以环保卫士自居的我。
颜煜并未发现我复杂的心情,兀自说道:“……我怕她们的火烧得不干净,所以帮着一起烧,没想到火势过大,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闻言,一滴冷汗,轻轻滑下了额角。
我不得不承认——纯净,最怕被玷污,也最容易被玷污。
转而思及懿渊帝与墨台皇太君的态度,我略加沉吟,作出了决定:“颜煜,你离开皇都吧!这里,并不适合你。”
“好啊!”颜煜答应得十分爽快,只见他蓦然启颜而笑,明艳不可方物。
“你确定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狐疑地问道,他的反应令我颇为意外。
“嗯,我也觉得这儿不好。每天去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做什么事儿都有限制。”
“宫里肯定不如外面自由,只是你……不方便到处乱走,因而,还是回骶族的好。”思来想去,只有这样最为稳妥。颜煜的样貌,太过容易挑起绯意绮念,而他的心性尚未历经磨炼,只怕遇事会吃大亏。
“好啊,回族里是最好不过的了。”颜煜笑眯眯地应和:“我刚才匆匆忙忙赶来找你,包袱还留在宫里。你在这儿等我一个……不,半个时辰就好,我去取了包袱,咱们就启程。”
咱们?这里面有我什么事儿?!
我眨了眨眼,说道:“你取了行囊,就直接出城吧。”
“那你呢?”颜煜脱口问道,表情怔愣。
他果然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叹气:“我成亲了,自然不能走。你一人回骶族,路上小心……”
我现在,已寻不到任何将颜煜留在身边的理由,尽管对他是浓浓的歉疚,但话还是要说清楚的。
“你以前答应过我,陪我修行,然后一起回族里的……”颜煜急急打断了我的话语。
“此一时,彼一时,”我平静地阐述:“你不觉得奇怪吗?你以寻蛊物的方式寻我,却始终是空签——因为,我压根就不是蛊物!”
他难以接受是必然的,毕竟已经执念了近一年的时间,看不清或者根本不愿去看清。
“你是蛊物!你能让金蚕现形,你……”
相较于颜煜的无措,我显得太过的冷静,甚至冷血了。
我轻谓:“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蛊物,我也不希望你再继续寻找蛊物!你听我的劝,回骶族吧!”
“你就是蛊物!你……你是不是因为成亲了,所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蛊物?你别这样,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颜煜喃喃道。
“就因为你好骗,我才要你回骶族的啊!人心叵测,你轻易信了我,结果平白流了那么多的血,就算你因此而丢了命,我顶多站在你的坟前,嘲笑你的愚蠢!你还不醒悟吗?”心一横,我残忍地说道。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始终围绕着颜煜的火球跳跃了几下,似乎变亮了少许。
“你明明就是蛊物!”颜煜一脸认真,坚定地说道。
“我真的不是!”我懊恼地否认。
“你……那个时候,你承认自己是蛊物,所以我对你发了血誓!”颜煜语调微颤。
糟糕,忘记还有血誓这茬事儿了!我的心不禁抖了抖,不知道重誓的骶族,是怎么对付骗誓的人……
“那个……血誓,我们能不能当做从没发生过?”我气势立减,小心翼翼地探问。
“血誓是不能毁誓的,除非……”
“除非什么?”我追问,事情有回转的余地就好。
“除非,我以不落轮回为代价,也就是魂灭,彻底消逝于世。”颜煜严肃地说道。
我一惊,勉强说道:“轮回一说,未必属实。”
“是真的!阿娘说过,我有一位太祖母,就是因毁誓而亡,魂灭之时,骸骨化尘。”颜煜精致的眉打起了结,任谁看了都会心疼。
既然是太祖母,足见年代久远,你娘肯定不曾亲眼看到,怎能以此辨虚实?!
我很想如此辩驳,但现在,我绝不会愚蠢地继续刺激颜煜,因为——
我确定自己不是眼花!那团碧蓝的火球不但越来越亮,甚至开始旋转,一时间,诡异的冷光充盈整间内室。
“其实,你不需要要如此介怀的!你发的那个血誓,无非是尊我为师,你在我这儿吃过一次亏,也算得到了教训……呃……教育,我也算履行过了师父的义务。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就当自己出师了,好不好?”我放柔了声音,挤出自认亲切和蔼的微笑。
“如果你不是蛊物,那我……我怎么留……”显然,颜煜并未因为我的话得到安抚。遽然间,那团火球发出嗡鸣,时不时迸出星点的火花。
他不会是打算红烧了我吧?!我不禁往床里缩了缩,实在退无可退,只能贴墙而坐。
“您别激动,冲动是魔鬼,想想您发的血誓,说敬我为师的,您不能弑师吧?!不是……我的意思是,您犯不着为了杀我而毁誓,对不对?!万事好商量啊!您被我蒙骗,我让您骗回来;您为我流血,我给您补回来;您少的肉肉,我帮您养回来!”我口无遮拦地允愿,不计后果,只求渡过眼前的危机。
“你说我很好骗,所以必须回族里,一个人回族里……”颜煜语含控诉,细长的凤眸直直注视着我,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哀怨。
这世道,果然不让老实人好过啊!
我只能硬生生地将话掰了回来:“您很好骗,没关系,有我帮您把关,没一定段数的骗子休想近您的身;您如果不想回族里,没关系,我这儿包吃包住!”
颜煜抿唇不语,没有任何动作,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是他边上那颗要命的火球明显缓和了许多,光渐渐暗淡了下去。
良久,他轻轻开口,道:“你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的!”
“我不怕!您说不怕,我就不怕!”我迅速从善如流地接道,同时状似随意地将轻颤的双手背至身后。
“你说的话,都算数,不骗我?”颜煜专注地问道。
“算数!绝对算!从我口中喷出的一个唾沫星子,都能在地上砸出钉!”我点头如大头蒜。
“那你愿意陪我修行吗?”
“陪!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您看看我这双坦率的双眼……”
客观地说,撇开火球的威胁不论,颜煜其实是很好诱哄的。我满意地看到,他的情绪渐渐平复,眉心缓缓舒展。
我本想继续说几句博得颜煜的信任,但是耳尖地捕捉到有人闯进了院子,还不只一两人,动静不小。
“你快躲起来……不行,来不及了!”我眼疾手快地将颜煜拉上床,趁他猝不及防之际,将他整个人埋进了床内侧的散乱的锦被中。
“别乱动!”我低声警告,心里暗恼,大半夜的,谁这么吃饱撑着跑我这儿来窜门子!
在外室的门被推开的瞬间,颜煜那团碧蓝的火焰倏然熄灭。隔着糊在雕花格纹上的毛边纸,我清楚地看到刺眼的火光涌进了屋内。我调整坐姿,隔着被子压靠在颜煜身上,尽量自然地遮掩被内的凸起。
内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然后,我看到了——
披散着头发,身着白色亵衣,面白如纸的……墨台遥。她的身后站着数位手持灯笼的亲卫,一个个神情肃穆,气氛极度压抑。
借着火光,我错愕地上下打量墨台遥。她应该是从床上匆忙赶过来的,脚上的鞋都未套好,只是随便趿踩着,右手握拳,左手死死捏着一只……鸽子。
“姑母,您再不松手,这鸽子可要气绝身亡了!”我调笑道,心里纳闷这般阵仗所为何事。
“鸽子绝就绝了!公子……他也要气绝身亡了!”墨台遥声音暗哑地哽道,娃娃脸痛苦地纠成了一团。
许久,我的大脑仍未能解读墨台遥所说的话,于是平静地问道:“姑母,您在说什么呢?”
“公子这趟出去,是接了皇上的密旨,围剿‘生死门’的。夏枫刚传回消息说,公子受了重伤,已经不行了……现在是用药丸硬吊着一口气,就等着你去见他一面,最后一面……”
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大脑吃力地消化着墨台遥的话——她是在说墨台妖孽么?墨台妖孽,他怎么了……
“……我已经让亲卫去安排了,半个时辰后就能出发,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府里的药材能带的全带去,我……一时之间,能想到的就只有什么多了!你说,好好的一个人,前些日子还来信嘱我看好你的,怎么就……”墨台遥的声音仿佛从空旷的远方传进我的听觉神经。
“……你还好吧?你可不能倒下!公子还等着见你啊!”这话我听清楚了。对了,墨台遥说,墨台妖孽要见我,我该赶紧起来准备一下。
我机械地从床上爬下地,赤足接触到冰冷的地面,只感觉一股钻心的寒意从足心窜上来,然后爬满四肢,侵入百骸……
“……我要进宫!宫里珍藏了不少灵丹妙药,没准能拖住公子的命——快,备车……不,备马,把我的令牌拿来!”墨台遥的声音逐渐远去。
我依旧呆愣地站在原处,心脏的剧烈紧缩,令我痛苦地无法呼吸,但是我没有倒下,我不能倒下,我也不允许自己倒下,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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