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月初九,大雪日,墨台妖孽的寿辰。
墨台妖孽是赘婚,故寿筵是由作为长辈的墨台遥出面操办的,连发出去的帖子都是冠以墨台府的名义。我原以为同去年在桓城一样,不过是同宗同族分席共宴,未曾想三日前宫里来人传旨说皇太君及墨台皇贵君将于寿诞当日驾临。一时间,府邸上下为了寿庆忙得人仰马翻,而身为墨台妖孽的妻主的我,反倒成了最为清闲的人。
我站在院落的垂花拱门边,静静看着前方的曲尺亭台,池水覆了薄冰,面上泛起轻烟,袅袅渺渺,远处的楼阁屋舍笼罩在青雾中,隐约可见檐角间连绵的兰馨灯,耳边是断断续续的排练歌舞的鼓乐之声……
“夫人,赏景固能悦心,可也该保重身体。”春莲出现在我的身后,撑起油纸伞为我挡住纷纷扬扬的飞雪。
赏景,在大风雪中……我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吃太饱撑着了?!一个白眼砸向春莲,正要开口,余光瞄到墨台槐终于步出了亭台。
“若公子嫌在皇都呆着气闷,可以去近郊的墨台别庄小住,要不然再去桓城也成,怎么都好过远离皇都四处漂泊……”墨台槐停在我跟前,一板一眼地说道。
“不是漂泊,只是还未想好要去哪儿罢了。”我纠正。
墨台槐没理会我的话,径自续道:“现在离开春尚有两月之余,你既是公子的妻主,理应好好劝劝他。”
“槐表姐,你认为我的夫君听的进旁人的劝?”我非常和蔼可亲地问道:“要不,你去试试?”
据我观察,墨台槐对墨台妖孽的畏惧近乎闻之色变的程度——这完全不合常理,一般来说,年纪相仿的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关系应十分亲密才对。
依墨台妖孽回忆,他小时候欺负过墨台槐饲养的小动物,因此墨台槐老是躲着他,久而久之他也就懒得搭理她了。墨台妖孽说得轻描淡写,我很自然地以为是孩童间无伤大雅的玩笑,暗忖墨台槐小肚鸡肠。
后来,墨台槐向我吐露了多年来的心结。呃……其实,事实与墨台妖孽所说的相去无几——
话说,小墨台烨然在习武初时,曾当着墨台槐的面以五指刺穿了她用心喂养的兔子的皮肉,由于他的劲力尚不足,兔子挣扎了好久方才气绝。
乍闻此事,我深刻地同情墨台槐,看来墨台妖孽从小就不干好事。然而,墨台槐的痛苦回忆并未结束,毕竟墨台妖孽与她相伴渡过了彼此的幼年、童年及少年时期,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墨台槐先后饲养过锦鲤、黄狗、孔雀……
于是,我想我开始佩服墨台槐了,有那样的心理阴影她居然没有自暴自弃,还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
“不用了。”不出所料,墨台槐毫不犹豫地摆首,随即沉默了下来,似乎不知该接什么话,之后匆匆平揖道:“稍待,我去去就回。”
语毕,她转身走回亭台,帘布掀放的瞬间,我依稀能瞟到一直藏身在亭内的人影。
一大早,墨台妖孽亲自去前院坐镇,他前脚刚离开,墨台槐后脚就来访了,不知从何得知墨台妖孽计划离开皇都,火急火燎地找我商量应对之策,殊不知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妻主,开春融雪后,待栈道通畅,我们就离开皇都,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日子,你不想做官也好,不想算账也罢,没想清楚要去哪儿也没关系,慢慢走,慢慢看,反正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回皇都的次日,从宫中归府的墨台妖孽突然如此说道。
谁人能想像,墨台妖孽的一句话带给我多少巨大的喜悦,我看到了触手可及的希望,挣脱他人强加予我的可笑的命运的希望!
少顷,墨台槐再次迎面而来,张口说道:“只要你能把公子稳在皇都,你家亲戚的事就一笔勾销。”
“怎么个一笔勾销法?”我随口问道,兴趣缺缺。
那夜,墨台遥态度强硬,坚决不肯留下颜煜,墨台妖孽让我把颜煜安置在东厢的暖阁,待我返回花厅,只来得及听到墨台妖孽说“这是我与皇上之间的问题,不关义爹的事,不关墨台氏的事,姑母你别插手,更别做什么多余的事”,最终,墨台遥甩袖离开。
起初的几天,我过得提心吊胆,但眼瞅这么多时日过去,却什么事也没发生,遂渐渐安了心,而今只待离开皇都便是云破天霁。
墨台槐被我的反问弄得面露难色,又是一揖,转身就要走,我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墨台槐这么来来回回走了不下十趟,她走着不累,我看着都累了。
“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亭子里的人是姑母吧?既然是姑母有话吩咐,我直接过去聆听便是了。”我的目光越过墨台槐,落在后方的亭台。
“我娘说,她在生你的气,在你跟她认错之前,她不要跟你说话。”墨台槐苦笑。
我的面皮一颤,对墨台遥抗议的方式不予置评,只是道:“那我们进屋说话可好?”
照目前对话的进度来看,等墨台遥玩够传话游戏,只怕我要被冻成雪人了。
“我娘下过禁令,在你跟她认错之前,府内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这个院落,甚至连靠近都不成。”墨台槐始终谨慎地停在拱门之外。
“禁令?”我狐疑地扫视四周,粗略估计,这院内明处暗处至少也有几十号大活人。
“留在院中的都是公子的亲信,只听命于公子。”墨台槐好心解释,稍加停顿,难掩好奇地追问:“你做了什么事惹我娘发那么大的火?是为了你家亲戚吗?那人莫非摊上了官司?”
我没立刻回答,而是仔细研读墨台槐的表情,她看上去好像真的毫不知情,也就是说,墨台遥把颜煜的事掩瞒起来了?!
我暗自思忖,开口敷衍了几句,适时,夏枫走了过来,催我去前院,墨台槐一听墨台妖孽正在等我,便主动告辞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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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筵定于申时开席,但不到未时,宾客就陆陆续续登门了,戏台堂会一下就闹了起来,墨台遥在里厅招呼女客,而墨台妖孽与众府的内眷一起呆在阁楼的厢房中,至于我,老老实实去中门迎客也。
依设帨之礼,我换上了全套的吉服,即头戴羔皮冠帽,帽沿衔有雕纹珊瑚,身穿紫羔镶黑底片金大褂,后腰缀有长过膝的系带,足登翻毛统靴。应该赞叹朽木犹可雕,我一旦披上贵气逼人的行头,立马就变身为……一根外形高贵的人柱。
我僵直地站着,鼻下一不小心就淌出了两道清涕,脸部表情已然麻木,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呲牙咧嘴,心里难免自怨自艾,今个儿真是从早站到了晚啊。
值得玩味的是,竟然还有人自愿陪我罚站,甚至是争先恐后,而且各个身份尊贵,不是三公九卿,就是名门望族——能得到墨台府的邀请的人,自然不是一般二般的贵族,据我说知,众多没资格上门贺寿的官员,还想方设法地托人递礼单送进府。
眼前对墨台氏歌功颂德的众人,纵然心中对我不齿,依然要向我献媚,她们装得累,我应付得更累,偏偏我们还不能不笑,笑了还不能随意停下,实乃相互折磨啊。
我心里明白,墨台遥特意安排我在此,无非是让我借机建立并发展人脉关系,当然,那是以我长居皇都为前提的,所以我注定要辜负她的良苦用心了。
廊下响起一阵锣鼓声,意味着新的贵客到访,我勉强打起精神,扬笑迎向来人——
走在最前头的是冉燮絮,她身边的是……紫罗兰,我使劲地眨了眨眼,强忍皱眉的冲动,迅速移开视线,扫过一堆面粉脸,终于在人群的后方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儿。
我异常干脆地躬身长揖,算是给足了冉燮絮脸面,要知道,方才迎接几位阁老,我都未行如此大礼。
“墨台夫人客气了。”冉燮絮态度冷淡地施以还礼。
“左相大人,请进里厅!”墨台府今日备下了数个迎宾的厅堂,而里厅是用来招待身份最为显赫的客人的,譬如皇太君及皇贵君。
周围聒噪的众人,纷纷转移了目标,簇拥着冉燮絮离开了。我面带微笑,目送冉燮府一行人陆续通过中门,就盼着殷经过时能说上几句话,不经意间,眼角瞟到一截绀紫流苏绸裙停在我的身畔。
“子迟公子,您请!”笑意微敛,我生硬地说道。
“玄长老,你连眼都没抬,怎么就猜着是我呢?”紫罗兰的声音特意压得很低,透着莫名的暧昧。
废话,其他人的裙带边阔会宽达丈余么?!刚才惊鸿一瞥,真是印象深刻啊,深刻到我没有看第二眼的勇气。
说起来,夏枫为墨台妖孽订冬衣的时候有提过,近来“内家样”翻了新品,男子时兴着小袖衣,裳裙上下不取腰身,镶滚裙带增添风雅,带面纹样讲究,尾端饰有云头,带数可达十来道。像墨台妖孽今日穿的金绣团花纹饰的捻襟朱衣,就镶滚了一十二道折枝牡丹绣案的裙带。至于紫罗兰……我做好必要的心理建设,快速地瞟了一眼,天哪,他身上少说有二十道,其中四根还拖曳及地——如果可能,我好想好想用这些裙带把紫罗兰捆起来扔出门,省的他在我面前乱晃,荼毒我的视神经细胞。
“玄长老,八十余日未见,你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吗?”我的沉默是金并没使紫罗兰离开,他以施恩的口吻说道:“我听娘亲说了,‘祭月’那晚,你被诬杀人,心情不好是自然。所以,如果你向我赔罪的话,我会考虑原谅你的。”
赔罪?!墨台妖孽说过紫罗兰指派杀手的事,但我并未当真,自认与紫罗兰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终是忍不住,我面无表情地转向紫罗兰,试探道:
“子迟公子,我与夫君从‘生死门’回皇都的一路,真可谓惊喜连连。今日玄有命在此同您说话,不知您心中有何感想?”
“玄长老,你现在好好站在这儿不就够了,至于其它的事,又何必多想呢?”紫罗兰十分自然地接道。
我怒,紫罗兰果然动手了!他是什么破性格,难道仅因为我在言语上开罪了他,就命人上门行刺?!
我懒得揣度究竟哪一拨刺客是紫罗兰的人,不耐地说道:“子迟公子,请速带贵府的人进厅。”
紫罗兰往门边一杵,冉燮府的其他亲眷就不走了,拘谨地等在边上,连带殷也没法过来——我一接触到殷的目光,他立刻撇开了脸,碍于灯火投下的阴影,我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玄长老,墨台烨然杀了你众多的同门,你作何念想……”
紫罗兰的话刚起了头,就被喜庆的吹打乐打断了,只见管事领着许久未见的墨台琉等人走了过来。
“玄舅母!”墨台琉上前问安,她看到紫罗兰时明显一怔,抬手冲冉燮府一行人三揖作礼。
“墨台夫人,百闻不如一见。”说话的是与墨台琉同行的年轻女子,生面孔,身上穿的吉服绣有白鹇,即是五品文官。
“玄舅母,这位是南郭镡大人,她是琉在‘如意馆’的同僚。”墨台琉介绍道。
我随意拱了拱手,直觉以“镡”为名,未免太过戾气,心里纳闷,“如意馆”的画师何以能得到墨台府的邀请呢……话说回来,南郭这个姓真耳熟啊,耳熟到我实在不愿去深想。
“皇上新封的南郭侯么?!只是区区旁系,却有机会承袭爵位,看来南郭氏真的没落了。”紫罗兰嗤道,似乎不满墨台琉她们的突然介入。
南郭侯……我的心中一凛,只能感慨,这个世界真小啊!
南郭镡连眼睛都没多眨,笑着附和道:“缦殊公子说的极是,承蒙圣上恩宠,破例封镡为南郭侯,令世爵之位得以传承。只叹南郭氏命数不济,这一辈原本就人丁凋零,偏偏又遭逢巨变,先是家主遇刺身亡,之后身怀六甲的府君悲不自胜,执意自缢以追随家主,至此,直系一脉便再无香火可延续。”
忽闻南郭府君的丧讯,我一阵怔忡,尽管不是我下的杀手,但南郭侯之死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墨台夫人,听闻您喜好收集金饰宝器,正巧镡前几日在‘古萃坊’淘到了一枚如意金扳指,成色上等,做工精巧,极适合赏玩之用。”
南郭镡的话题转得突兀,她一扬手,就有一位以纱帽遮面的男子递上一方锦盒,盒中躺着金丝苔晶扳指,我只瞟了一眼,就可断定其价值不菲,想来南郭镡为了与我结交,费了不少心思。
其时不乏递了礼单又当面献礼之人,我无意推拒,当即取来试戴,金扳指一端扣有约环,可以任意调节尺寸,不像象牙扳指,我缠绕了厚实的丝线方才勉强固定在拇指上……
“请问,我的扳指有什么不妥吗?”我挑眉,提问的对象是那位手捧锦盒的男子。
男子没有回话,亦没有缩手,依旧以指腹轻抚着我随手摘放在盒中的象牙扳指。
“你……”我心中起疑,正眼看向男子。
“他是我新纳入府的侍人,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稀奇,让墨台夫人见笑了。”南郭镡一把夺过锦盒,扭头朝男子喝道:“还不快点退下,没规没矩的。”
男子默然后退,状似卑微,垂放身侧的双手神经质地抖动着。
任何的不对劲都不会是好事——我一边若无其事地换回象牙扳指,一边上下审视男子。
“你在看哪里?”
无比熟悉的问句令我动作一僵,下意识答道:“我在看走廊的灯笼,不敢乱看什么……”
猛地回过神,我撇嘴瞪向显然不甘被忽视的紫罗兰,语气不善:“我看哪里是我的自由,我总觉得自己以前好像见过那人,尤其是他的身段……”
“妻主,你在看谁人的身段?”无比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我的身后冒出。
闻言,我差点扑地,硬着头皮回身,傻笑道:“外面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我听说缦殊公子到府了,但在厢房左等右等都见不着人,出去一瞧才知道,原来是妻主留缦殊公子在此叙旧。”墨台妖孽挂着贯有的笑容,春眸紧紧锁住我。
眼前的情况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所幸墨台妖孽没法继续追问,因为他一下就被上前进献贺辞的众人团团围住了,特别是南郭镡,张口就是整段整段的“时艺”。
紫罗兰别有用意地睨了墨台妖孽一眼,说道:“玄长老,咱们改日再聊。”
紫罗兰自己肯走是最好不过的了。我暗吁一口气,侧身摆出“请”的手势,不想紫罗兰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向前扑去,基于条件反射,我伸臂接住了他的身子。
“活该,踩到自己的裙带了吧!”我一脸幸灾乐祸,弯腰扶起紫罗兰,意外地捕捉到他眼中奇异的光彩,背脊竟起了阵阵寒意。
“妻主,缦殊公子由我招待就好。”墨台妖孽笑意不变,只是眸光微厉。
紫罗兰露出小狐狸似的笑容,跟我客套了几句,然后爽快地领着冉燮府的亲眷随墨台妖孽往里走去。
“墨台夫人,冬至过后,镡欲邀亲友同僚游湖寒钓,届时还望您与公子能赏脸前往。”南郭镡在离开前,反复邀约,言明定下具体时日之后,会正式送来帖子。
待众人散尽,趁下一拨的宾客未至,我笑眯眯地偏头看向廊下去而复返的殷,一点儿也不介意他的打量。
良久,殷走了过来,无声地塞给我一件物什。
我不禁愣住,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天井西面左进的院舍,开席前我会在那儿等你。”
殷没回应,径自转身走了。
我缓缓垂眸,掬在手心中的是——新燃的松香怀炉。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