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云决一整夜都没怎么睡。
晨起,天色昏淡,边云决轻轻动身,没有吵醒敏敏。
出了房间,一路上,边府上下在这个时辰已经开始稍稍忙碌了起来。大家都知道世子不擅长繁文缛节,所以都没有上前,只是一一注目。
边云决刚出大门,便听到一声“小子!”
整个城主府,叫边云决为“小子”的,只有一个人。
大门口有一张一弛两座石狮子傲然伫立。
边云决心下欢喜,迎向那人,叫了声“长风叔!”伸出拳头,伸向长风。
长风簸箕似的一只大手一把握住边云决的拳头,凝视了他片刻,咧开嘴笑道:“听说你要行什么冠礼,这个我也不是很懂,是不是说你以后可以陪我喝酒了?”
长风跟随边锋多年,但是边锋向来不爱饮酒,长风深以为憾。
边云决一笑:“好!舍命陪君子!”
长风大笑。
他身材宽大高猛,如同大山一般,一柄门板也似的大剑背在后背,竟和普通人一般身高。双眼睥睨,一头乱发甚是不羁,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上至下,横贯了他整张脸。
他笑的时候,整张脸仿佛扭曲的沟壑、断岩,边云决却觉得这张脸格外亲切。
所有人都习惯叫边锋城主的时候,长风是唯一一个依然唤他为公子的武士。
他很早就追随了边锋,按他的原话来说,他原先不过是一个“偏僻乡里的莽汉”。
后来,他被边云决的母亲,云衫,手把手教了一手极佳的御风剑术。旁人很难想象长风这么大的块头,身体其实极其敏捷。
边云决曾经被海中妖兽吞进肚子里,就是长风一剑御风,豁然劈开妖兽腹部,将边云决救了出来。
昔年,长风跟随边锋,一干人千里奔袭,赶赴云州。
一路凶险。有人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吓尿了裤子,他露出两板牙齿笑道:“公子比咱厉害,天塌下来有公子顶着,咱怕什么?”如今,昔日战友死尽,长风也成了凤尾城所谓的老资历,再没有人会跟他开什么玩笑了。
边云决七岁以后,刻苦修炼,四五春秋如一日,终于有所成。他与长风从小亲近,有一次问长风,自己比起年轻时候的父亲,修为怎样?
长风哈哈大笑:咱也不知道啊!不过小子,按你这速度,长到公子那个年纪,也就配给公子提鞋吧。
边云决听得直牙痒痒,而长风的目光中却满是追忆与激扬。
长风和边云决走在街上,路上行人纷纷让道侧目。
凤尾城百姓都知道长风这么一号身材高大面貌丑恶的武士,虽然知道他无害,可是在身边的话,还是受不了他那股居高临下的气场。
长风问道:“上山啊?”
边云决点点头。
长风说道:“山上那玩意儿,我也不是很懂。但不是经常说‘临时抱佛脚’嘛?今天有空闲,就陪你去抱抱佛脚又如何?”
边云决翻翻白眼,觉得无话可说。
两个人一路聊些闲话,虽然不多,倒也自得其乐。
凤尾城的城门开得极早,城门守卫也已换岗。
凤尾城及周边资源匮乏,原料基本来源于贸易,特别是精铁。
凤尾城虽然以铸剑成名,但是本身既无矿山,也无林场。开门揖客,也就显得十分重要。
经过城门,突然,长风“嘿!”的一声暴喝!七尺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双手在握。
他摆开阵势,门板也似大剑将一头驮满货物的犀兽背上一名青发男子拍倒在地上,随之顺势斩向犀兽脖项。
犀兽的脖项粗糙庞大,与其脑袋粗细相当,竟如同切豆腐一般“呲”的一声砍断!
后面还有一头犀兽,因为卡在门洞内不好倒退。骑着犀兽那人蒙着面纱,一脚踏在犀兽肩骨,身形倒退,冲出了城门外,同时一把短剑猛刺犀兽臀部。犀兽吃痛,喑哑咆哮!毕竟是野性未驯,犀兽凶厉乍起,朝长风冲撞了过来。
长风喝了一声,身后便有凤尾城百姓。
他没有倒退,大剑被他一把插入地底,震出丝丝裂纹。
边云决只觉脸颊一道狂风刮过,竟看见长风冲向了那头重逾数吨的犀兽!
边云决极为紧张,连忙用手势叫附近的人赶紧退开!
一人一兽碰撞在一起,空气中激起好大一声闷响。
长风双臂加力,与边云决所穿的宽松黑袍不同,他身上所着麻衣顿时根根炸开,虬曲绞结的肌肉片片狰狞,暴露在空气之中。
“啊!——”长风再次喝了一声,身体竟然前进了一步!
身后的边云决心下计定,倒拔大剑,双手紧握,抬在肩上,冲进城门洞,在洞壁上踏了几步,凌空而起。
随后,他倒转身子,大剑在空中一个圆周旋舞,准之又准的砸在了犀兽脖项,堪堪没入一半。
“吼!”犀兽一声惨厉而痛苦的嘶吼之后,垂死挣扎。
长风抓住它的独角,用力斜推,“咔嚓”一声,竟将犀兽未断的颈骨给扭断!
长风单手接过大剑,摆了两摆,将大剑从犀兽胫骨夹缝间抽了回来,在犀兽身上擦了擦血迹,重新背到了背上。
这时候边云决发现,长风气喘吁吁,周身的衣物早已被汗水完全打湿。
两人退回城内。
先前被斩首的犀兽,鲜血喷涌,染红了大片地方。
三个城门守卫早已经守立在一旁,而不远处凤尾城城民重新围成了一圈,眼神中带着惊异,对着长风不停的指指点点。
长风一咧开嘴,几个胆小的看到他那张脸,吓得赶紧逃走!
原先被拍倒在地的那人已经消失不见,地上居然留有一截青绿色的柳树枝。
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长风提起装载货物的麻袋,掂了掂,看着略有些沉重。他将麻袋倒转,竟从中倒出十数柄精美锋利的刀剑。
长风“哼”了一声道:“我凤尾城便以铸剑成名,寻常铸剑法可无法铸得这般灵气冲韧!”
边云决拾起一把剑,剑身明亮,有如透明的水晶一般,锋利、危险中带着一分优雅。
长风接过边云决手中的剑,只见他微微催动灵力,剑身上竟然出现道道波纹,一圈一圈的扩散而去。
长风道:“雏岛百二十城早有定规,妖兽野性未驯,不得在尘世行走。况且这两个妖人,闻不出一点人气!”
边云决听了微微一惊,未经驯化的犀兽其实便是妖兽。虽然妖兽隐匿在十万大山多年,但雏岛人可不会忘记曾经的痛。而且长风又说那两个是妖人!
许久销声匿迹的妖兽,突然出现在凤尾城又是为什么呢?
长风将灵剑往地上一抛,随之对边云决说道:“公子不在,小子,我要去将此事禀报给你大伯,不能陪着上山了。这事儿不简单,嘿嘿嘿!”长风脸露凶光,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他对城门守卫摆摆手:“收拾收拾!一停时间之内把这里清出来!”随后大步流星,越走越远。
边云决看了一眼,城门守卫长已经在发号施令了。于是他沉思着,越过犀兽庞大的身体,走出了凤尾城。
云淡风轻,清晨的海滨总是别有一番味道。
路过紫竹林,边云决格外看了一眼,林中有挖笋人,戴着竹笠,用小锄准而又准的将埋在地下的嫩笋掏出来,再熟练的用土掩埋好伤口。
在那条山路上,边云决偶遇一个老人。
老人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
边云决看他爬山很是费力,上前想要帮忙。
老人看起来年纪不算太大,可能六十岁出头,身体矍铄而且年轻时候的肌肉也没有完全退化。
边云决想要扶住他,他笑着拒绝了。
老年人对少年总有一种特殊的热情,他大口呼吸着说道:“不不不,老头子的身体是自己的,如今能做的事就只有这些了。老头子的身子骨也很懒,要是今天你扶了我,那老头子明天兴许就要别人帮他用筷子,后天老头子就该入土喽!”
边云决称赞道:“老人家倒是从不松懈。”随后缓缓的跟着一起上山。
老人似乎并不认识边云决,边云决也不以为异,对老人家的韧劲很是钦佩。
老人笑道:“早就不是年轻人了!二十年前就该卸下在家里等死喽!可是老头子总是不服老!如今儿孙们长成,好的不好的,每个我都爱。有一点,他们认为我老早就该歇着,我是一百个不乐意!老头子做这些是因为老头子喜欢做,他们听话孝顺就不该拦着。”
边云决问道:“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老人家干嘛要上山呢?”
老人突然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回望走过的山路,问道:“你看看这一路上。”
边云决回望,遥远处海上,一只鱼鹰如浮光掠影,在海面上轻轻一点,往回展翅的时候,口中已然叼着一条浅海常见的活鱼,而且还不算小。它飞回一个年轻人的手臂上,年轻人右手用木板做好了护臂,以免被鱼鹰抓伤。他奖赏了鱼鹰,往空中抛了一两条小鱼。边云决目力极佳,所以能够看清楚。他认出那个年轻人就是昨天刚刚见到的百里河。
百里河自得其乐,他并不是因为鱼而快乐,他在一脸欣赏的看着自己的鱼鹰,如同看着自己最好的玩具。
边云决偶然看到,眼光很快收了回来,跟随着老人的思路,看到了山路两旁,连绵不绝的藤蔓青枝,它们就好像两条刺出水面、充满活力的箭鱼,在平淡的海面上奔驰,激打出两条白色浪花。
边云决回答说:“信民们撒下的草籽,多年以来,愈发茂盛了!”
老人说道:“多少年了,边家从海外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在这里扎根。不知道是哪一位,下令建了这座神庙。这么多年来,我每次上山,都会带上一把种子。不多,而且撒下去还会被风吹走,被鸟叼走,被雨淋死。
“开始我每天都要上来,因为不上来我的内心就得不到安宁,我会睡不着觉,会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做,让我变得非常的烦躁而且疲惫。而当我在这条路上行走的时候,我反省自己,回忆着以前那段莽撞的年轻岁月……
“老头子年纪越来越大,每次沉浸在那种心境里,望着回忆的起点处,那个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年轻人,我多么想跟他握握手!他多么的富有生命力啊!
“然后我变得更老了,到了现在,虽然还没有开始忘记事情,牙齿也还没松动,但激情不在。我告诉自己,原来这就是我的人生。这条山路崎岖,青枝繁茂,一次次的更胜往昔,但我风烛残年,岁月不再。”
边云决沉默了,他没有资格置喙,他如今就站在将来回忆的起点,那时候他将不会忘记这个老人。
老人笑了,拍了拍口袋,道:“所以呢,就算我真的老了,仍然每个月都上山来,走一走昔日走过的路。昨晚上山上动静挺大,老头子一生只见过三次,昨天是第四次了。”
老人指的所谓“动静”,边云决并不清楚。
老人继续道:“老头子沿路走,看着一路茂盛的青藤,便觉得乐此不疲。过去的事一幕幕划过好像是陌生人的有趣经历。大家都说老头子对神真是虔诚!或者说老头子得了老来疯。呵呵,老头子我显然更喜欢前一个说法。现在,告诉我,少年,你相信神么?”
边云决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神。牧师说期待神降下神迹,是信徒的一种虚荣。于我,既没有见过,我不会否定他,但决不盲从。”
老人点了点头,不予置评。
随后,他又问边云决道:“那你望着这片青藤,又看出什么没有?”
边云决眨了眨眼睛:“看到——青藤?”
老人笑了,道:“我很喜欢你,孩子,许多年前,在这条山路上,有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看到你,我仿佛觉得时空轮回了。那时候,我问他,对边家怎么看,对边家又了解多少?他听罢哈哈大笑。那你呢,同样的问题,你怎么回答?”
边云决道:“边家是外来民,远渡重洋自中土避难而来,原本是军武世家……”边云决的大脑急转,想要想起更多关于边家的事。他是边家子孙,对于边家,自然比外人更加清楚。
然而令他感到赧然的是,他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老人拍了拍边云决的肩膀:“我从凤尾城出生,在这里长大、变老。年轻的时候曾经外出闯荡过,所以更加明白边家在异地立足的艰辛。边家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他们把思乡的情绪放到一边,把凤尾城当做了自己真正的家,去布置,运营和完善。这么多年,一代代人,优秀的,平庸的,不管子孙资质如何,他们都有一种共通的东西,一种子孙世代消陨,然而能一代代继承下来的精神,一种气质。这让他们无与伦比,也令老头子油然心生钦佩。这让我想到了家学的重要性。而我望着这一片青藤,看到了让家族兴旺不衰的法宝。”
边云决还在细细品味,老人继续道:“天下四方皆重以人为本。二十年前凤尾城与云州相抗,看起来不过略占下风,甚至两相比较,雷家反而内忧外患。然而雷家子孙云集,人才济济,这便保证了他们能够长盛不衰。边家呢?子孙凋零,到如今,当家一代,更是只边锋一人独大放异彩,以一人而扛一姓,可谓壮哉!
“然而,虽得一人,如若边锋身死,则边家青黄不接,灭族绝祀亦不远矣,这便是边家的悲剧。雏岛四大姓之云家,昔日被雷家赶出云州,纵使到如今,子孙里面中人之资尚且少之又少。但是他们子孙繁盛,各系各脉遍布各地,纵然没落了,却不至于消磨殆尽。当我望着青藤如龙,连绵千米,这便是我得出的让家族繁荣昌盛的秘诀。”
边云决只觉内心被深深的震撼到了,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此时此刻他对老人充满了崇敬与惊奇。
此时此刻,边云决只想知道老人的名字,于是恭敬询问。
老人笑道:“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中土是个好地方,我根不那里,没法在那里久待,惜哉!我曾经在中土的书院旁听过,讲席上的老师说我资质驽钝,我也知道,所以我拜别老师,回到了这里。在书院我听到的最好的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老头子便给自己起名叫‘闻达’,呵呵呵,意思自然变了。”
闻达,不求闻达的闻达。如今已是一百一十余岁。
边云决肃然起敬,朝老人拱手行礼。
闻达说道:“边家两代人杰,三十年前后,如今我都见过了。”
边云决更是恭敬。
两人已到了山路的尽头,老人摆了摆手,手伸进了口袋里面。
从现在起,他要开始下山了。
刚上山便要下山。
边云决脸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下雨了。阳光正好,鲜艳纯净的阳光照射着山河大地。细雨从远至近撒下,如同一阵清凉的风。
海上有一种妖兽名叫“食古兽”,边云决曾经问过父亲,父亲给了肯定的答复。
食古兽盘踞在海域内,它吞噬一切。它的日常娱乐之一就有,将海水吸入腹中,然后喷洒向天空,造成漫天大雨。
平民百姓中还有关于它的其他传说,例如潮汐,潮涨潮落,便与这食古兽吸水有关。
有人甚至认为,天地便是由一条海中的妖兽所背负着,它眨一眨眼便会天崩地裂、海漫山河,有一天如果它死了,这世界便完了。
海神庙中信徒来往,络绎不绝。
边云决来到海神庙后方,前头热闹繁盛,这里却颇显凄清。
这时边云决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背对着自己,立身悬崖,遥望远方。
边锋原来在这里。
边云决走了过去,与父亲并列。
两个人隐隐凸显出一种相同的气质。很多人都相信,边锋和边云决其实是相同一个人的不同幻影。
他们的内心连接着一条无形的锁链。
山下,有一支队伍,护送着一盏点亮的长灯,朝海神庙缓缓进发。
这盏灯将会日夜不熄,燃烧无尽,直至边云决的冠礼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