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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乱 第三章 情僧(1 / 1)

边云决咳了几声,道:“长风叔,你先放开,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长风变化很大,瘦如石削,眼如古井,气韵凝然,不变的是他背上的那把门板大剑。

平静下来以后,他从床下捣腾出一个大麻袋,往桌上扑棱一倒,像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抛出“安神果”、“金泉藤”、“聚灵草”一类的东西,怕不有十一二种珍贵草药。

“这些东西听说可以安神益气,也不知道好用不好用。”

草药虽然珍贵,但是采集方法恐怕值得商榷。茎不是茎,藤不是藤的。像聚灵草,药性分明聚集在顶上几片尖叶上,但桌上的聚灵草却把叶子都撸掉了,只剩茎秆。稍有些道行的医师,恐怕再好的修养,看到此情此景,都会不由得破口大骂,骂上一句“暴殄天物”。

长风含住一片药叶,咀嚼药味,对边云决道:“边家在三楼还有房间,我是个粗人,你跟我住一起,只怕是不习惯的。现在住你房间的那丫头是谁?”

边云决道:“不知道,刚认识。”

长风道:“行啊,小子!刚认识就可以领回来。”

边云决翻了翻白眼。

云州大典在即,涌入云州城的来客越来越多。为了保证安全,云州方面不得已动用了越来越多的鹫卫。

鹫卫身为云州八卫之一,本身极少为人所知。在战争年代,他们飞驰在战场上空,充当奇兵。他们身份隐秘,连大统领是谁外人都无从得知,只知道他们隶属于雷家长老会。展示在世人面前的就只有城头的“飞鸟集”,以及在浩瀚长空他们一闪即逝的神秘身影。

第二天,云来云去客栈,边锋如约而至。

如今客栈里住下了将近十个城池的来客,共有三百余人。

连日以来,边云决被长风折腾得不轻。

长风每天都敦促边云决喝药,一日三次,一次两大碗,药汤还不带重样的。讲真,边云决觉得,长风熬的药汤,要不是自己是修行中人,恐怕早被毒死了!一开始,边云决不好拂却长风的美意。他看得出来,长风费了偌大心力,问药,采药,熬药。长风却备受鼓舞,认为边云决喝完了药,果然生龙活虎!你看他喝药的样:一饮而尽,然后摔开大碗,咋舌回味,颇有自己饮酒的风范。长此以往,老少对酌,将不再是念想。

长风想到妙处,乐不可支,扇药炉的扇子猛地加大了力道。

火势顿旺。

珍贵药性,随着滚滚大烟,袅袅散去。

名贵无比的药材,在药罐中“咕咚咕咚”,似在哭泣。

曾有圣人将治国之策与烹饪美食相提并论,曰:“治大国,若烹小鲜。”

炼药亦是如此。炼药就好比温柔女子吃饭,须得细嚼慢咽。

炼药师自诩高贵,往往自认为是药石方面的大厨。

在他们眼里,药石亦如美食。

练气士偶尔充当药师,会服食一些天精地华,比如晨起之时,将新鲜的花瓣和嫩叶伴着露珠吃掉,抑或是生饮石乳,这是极力为了保持“美食”的原汁原味。

世间普通医师,皆懂得煎煮药物,掌握稍许火候,可以极大催发药物的药性。而某些行医,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到高山蛮荒,开采经年日久的老药,这是人们从妖兽身上学到的东西。

大部分妖兽虽少智商,但是为了等待一株老药完全长成,它们竟甘愿等待半百余年。相比之下,人类医师,看到老药往往欣喜若狂,采摘既不注重方式,采下来以后又没有妥善保存,导致药性流失,这类医师,与嚼牡丹解饥、饮清茶解渴的蛮牛,毫无区别。

世间炼药师,则懂得鼎蒸天养,或者到地心深处,借助地火威力,将药石的药性完全挥发出来。

而更上一级的,以一法通万道的药师,化腐朽为神奇,甚至不需要老药,几种普通的藤茎药草,组合在一起,便成了解毒养身治病的无上大药。曾有一普通的行脚郎中,本来医术平平,三十岁后开始遍游天下,义务行医,散发自己配的药材,不过以山中随处可见的“葛藤”为主药材配药而已,却能堪称得上“包治百病”。世人感激,认为是神人下凡,普济苍生。行脚郎中鹤发苍颜,年华不再之后,饶是一国之君王,见到他都须尊称一声“葛仙翁”。

似此,长风煎药,只怕还不入流。

纵然是“暴殄天物”,长风同样毫不吝惜。

不过边云决受不了了,他不知道“聚灵草”是不是真的“巨灵”,但他要是再吃下去,就得生根发芽了。

边云决不经意的问起过云家车队的下落,长风说:“他们被请入了云州的内城,云夫人与那云州城主似乎是旧识。”

长风看着边云决喝完,便又离开,准备去熬下一顿的药了。

边云决轻轻打了一个嗝,刚喝下去的药直往上漾!整间屋子满是药味,他呆不住了,解下了春秋剑,打算出去看看。

他如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一般,一路走走瞧瞧。

云州城虽然修行风气盛行,但尘世熙攘气息却丝毫不让别的城池。

人员嘈杂众多,云州许多一丝不苟的规矩都宽松了几分。这时候,远处喧闹传来,竟然有人当街骑乘妖兽。

妖兽体型庞大,骑乘之人,大大咧咧的穿行人群,大家都急忙避开。骑乘妖兽的是一个俊秀青年,见到众人避之不及的样子更添得意,一路趾高气扬,招摇过市。看得边云决直摇头。

突然,青年的前方拦路站出了一个白衣男子,长发披散,丝毫不加闪避,背对着他。

“大胆奴才……你敢……”青年的骂声戛然而止,拦路之人转过身来,一双足以冻结火焰的冷瞳,吓得青年心脏漏跳了几拍。

猎魔人!这是边云决第二次看到猎魔人,在北具城,被猎魔人追逐的记忆依然鲜活,闪烁异光的冷瞳,鬼魅的身影,避无可避的气场,这一切在边云决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骑乘妖兽的俊秀青年咕哝吞了几下喉咙,又不自然的“嘿然”几声,灰溜溜的,打算从猎魔人的旁边绕开,但是街道就这么宽,猎魔人站在这样一个位置,让他避无可避。猎魔人的目光越来越冷,俊秀青年一脸肉痛,咬了咬牙,从妖兽身上下来,摇摇晃晃往身后奔去。猎魔人站在原地,遥望着他,周围的人都有些不自在,纷纷远离。

边云决同样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却发现猎魔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向了自己。

边云决心中这种怪异的感觉持续了一会儿便消失了,等到边云决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猎魔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边云决渐渐的转到了云州西城,这边店铺林立,行人同样不少,却安静了许多,人们说话都极小声。顾客到了门前,店铺主人也不出来招呼,任顾客随意选看心仪的商品。

边云决自己也看上了一把上佳的弓箭,弓箭骨架不大,适合女孩子使用,边云决沉吟了片刻,准备买下来。没想到就这么一把随便摆在外面的弓箭,一经询问方知是天价!边云决无奈摇了摇头。

边云决忽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奇葩,一个留着浅浅的寸头,面目虔诚,身穿灰布杉的青年男子,到处找人撞上去,等到别人看向他时,他瞬间涎着脸,连忙说道:“施主你我有缘……”

“我呸你一脸缘!”

人家爱理不理,他却不以为忤,转眼便贴向了另外一人,乐此不疲。

边云决站住了,眼睁睁的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扑!”男子竟然真的朝边云决撞了过来。

“善哉善哉!施主,万千芸芸众生,你不去撞别人,却恰好于此时此刻此地,撞到了贫道,这可是你我二人今生应有的缘分么?”男子低头敛眉,有板有眼,双手向边云决合十行礼。

“噢,对不住了兄台!”边云决向他道歉。

“贫道区区一介僧人,法号上月下光。因痴迷于至情大道,虚度三十一年光阴而至今学无所成。施主肯称呼贫道一句‘兄台’实在已有谬赞之意。想不到在这雏岛,未逢教化之地,犹然有施主这般谦虚多礼之人。可喜可叹!”青年男子再次合十行礼。

听这意思,这人竟似乎来自于遥远中土,毕竟雏岛无所谓僧俗。边云决从小修习边家所藏典籍,倒知道不少中土的典故。便是老药师张百鹤,也曾自称“贫道”。

中土书院所供奉的圣人,在生时,眼看门下莘莘学子,如碧波桑林,济济人才,遂不由自主,赞叹了一句:“吾之道不贫也!”结果后世人不敢跟圣人自比,每每自称,只得口称“贫道”。

边云决随之说道:“原来是月光上师,上师自称‘贫道’,安贫乐道,果然大家风范。在下边云决,上师见教了。”

“原来是边施主!”这法号月光的和尚似乎脸带兴奋,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旁边却传来一个声音:“师兄,师兄!原来你却在这里!却找的我二人好苦!”

月光当即脸就苦了下来,合十的双手连忙盖住发苦的表情。他转身说道:“惠明惠雁两位贤师弟,你二人如何竟找到这里来了?”

边云决看过去,也是如月光一般穿着的两个人,从人群中冒了出来,只是他二人的头发都剃光了,远远看过去竟如同两个圆圆的大椰子,但是比不修边幅的月光多了几分禅意。

“师兄,你既然与师尊立了赌约,输了就该遵守才是。师父着急,日夜踌躇等待,当真望穿秋水。师兄弟一干同仁,也等你回去主持本寺。”两个小和尚向月光恭敬说道。

“我苦苦追求大道,至今无有所获,岂肯甘心?不若二位贤师弟且回本寺,知会师尊,就说我追从大道,心满意足之时便返回寺中,摩顶受戒,终生不踏入凡尘半步。可好?”月光温和说道。

“这个……”两个人和尚在那里十分为难,边云决在一旁看着,想象他们一脸苦恼的挠着自己的大光头的场景,差点笑了出来。

两个和尚继续说:“师兄,这样的话你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恐怕做师弟的恕难从命!既然师尊一开始便是吩咐‘务必寻得你师兄,让他回来主持寺内’,我们只得遵从玉旨,丝毫不敢违背。”

“若我执意不肯呢?”月光说道。

“那师弟只得一路跟随师兄,苦苦相求,总要劝得师兄回心转意,一同回寺复旨。”

月光注视了两位师弟片刻,不由得大摇其头,莫可奈何,看到一旁的边云决,他心上一动,说道:“边施主,你却来评评理!中土神州,高明之士皆以为,人心变移,异于上古。是以不可能重现羲和年间,圣人漫步于人世的盛景。甚而至于,大道崩裂!人心溃散!蜀山道派主张遵从自然,自然而然。四方书院却想以仁义道德规束世人。惟有我寺坚信,上古遗风,尚存在人世。我为了更加的坚信这一点,以便加深领悟本寺的道义,所以游历世间,找寻至情至性存在的证据。可是沧桑十载,辛苦终究付诸东流,于大道一途也始终逡巡难以更进一步。这时正该咬牙坚持,绝不松懈,只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彼时了然得道,自然指日可待。焉能因为一点挫折,便心灰意冷,认输归返寺中,终老一世。施主以为然否?”

边云决看着月光两个师弟的大光头,倒没怎么深思月光的话。这时月光的两个师弟却反驳了:“师兄你这是在强词夺理,你与师父定好了赌约,输了只好遵从。”

月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为兄在师尊面前,自小说谎,从来不打草稿!”然后看向边云决,只等听他回答。

边云决想了一下,唯唯说道:“这个……你先说说为了证明上古遗风留存于世,为什么便要去寻找至情至性存在的证据?”

“这还不简单?上古羲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老吾老,幼吾幼,及于人之老幼。路不拾遗,人无忧虑。今时书院所追求的仁义道德,心境自在,在那时候,不过是人随意而为之。可见上古遗风,存于人之本性。若追从人的慕孺之情、合卺之爱,至情至性而真能找到的话,可不就是证明上古遗风着实存在于世间了么?”

月光继续说道:“蜀山大师兄慕华,虚岁六十有五,修为贯世,与其妻相爱日久,情意融融。显见得是有真爱了,然而却不知当面临莫大困难的时候,两个人是否还能够琴瑟和鸣,相互提携。”说着摇了摇头。

边云决随口说道:“这还不简单,将他的妻子夺走,安置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却不加害,借此试探那蜀山大师兄不就行了?”

谁知月光当了真,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慕华师兄修为贯古绝今,号称当世天下第二。我是不行的,至于我师尊……”月光想了想,道:“总之还是不行的。”

边云决心想:“你说那慕华天下第二,又说不可,你当然不是那第一了。”随之又说道:“你先前说你年岁不过三十有一,你从现今开始,刻苦修炼,总有一天可胜过那大师兄的吧?那时不就可以了么?”

月光仍然摇头:“不及,不及!我不及慕华师兄多矣!那是慕华师兄个人的因果,他自身天赋卓绝,我朽木驽钝,本领低微,就是再练一百年,也是远远不及的。何况耗费如此岁月,总是何苦来哉?”

月光脸上突现悲悯,道:“然则自我到了这雏岛以后,竟似乎对本寺的道义产生了疑惑了。寺中向来信奉人性本善,然而在这少逢教化的雏岛,我却日渐的觉得人性本无所谓善恶,善恶之分不过是强开的因果罢了?”

两个光头师弟这时却如临大敌,神色谨严,谨慎发问:“何以见得?”

“我在这云州,眼见妖兽袭扰城池的时候,有住在城外的一家人往这云州逃难,在为首男子被飞行的妖兽叼走以后,做妻子和女儿的,却又继续逃跑,似乎并没有顾及人伦大义。”

“像你这么说,难道她们便该停下来,苦求祷告,然后一齐双双被叼走,做了妖兽的腹中餐么?”边云决问道。

“也不全然是,总觉得不对。”

边云决说:“乱世之中,生存为第一要义。若还说长道短的念及那一套仁义谦逊,不过徒增牺牲,别无用处。要真让雏岛的人都去遵奉了那套说教,说不定大家早就手拉手一起送死了。”

月光叹惜道:“在中土,仁义教化必将逐渐深入人心。在这远在天边的雏岛,却仍然茹毛饮血,行为原始,哀哉哀哉!”

月光一脸的诚恳,边云决心里却“诚恳”了他一脸!只觉得此人真是腐朽之至,且口不择言。

月关说:“昔日于山林天险地带,我每每遇见师徒或者情人或者至交好友在那绝地挣扎生存。为了证明心中的信念,我只得忍痛不去援救。等到终于酿成了牺牲,也终究证明了人世间果真有至情至性,却又知者离去。我彼时想,或许这一双死去的人儿便是那人世间保留了至情至性的最后一对却又奈何?是以就算不断找寻到证据了,又不得不为了心中的执念继续寻找下去。”

边云决心道:“原来是一个没有人心的癫僧。”

便想就此离开了。

月光盯着边云决,轻轻道:“在中土,世人皆呼我为情僧,却非癫僧。”

边云决耸然一惊,他难道可以读出自己的心语么?

边云决摇了摇头,觉得绝无可能。

惠明惠雁两个光头和尚却又大声说道:“那师兄于我二人渡海来这雏岛遇险之时却为什么施以援手了?就让我二人苦苦挣扎,最后印证师兄心中信念不可好?”

月光想了一会儿道:“我等身为同门,眼见你二人身受危险,就要葬身海妖腹中,我如何能见死不救?”

两个和尚说道:“似此不恰恰证明了人世间真有至情至性在的么?”

月光怔忡片刻,不断摇头道:“不对,不对!不通,不通!”

边云决只觉无力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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