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州城外八十里处,茫茫大草原里,有一片令人恐惧的沼泽地带。
军武们为其起名为“狭海”,它与海洋一般,同样的深不可测。
自存在伊始,这里葬送了无数的生命。野兽,人类,牲畜,甚至是天上的飞鸟。
关于狭海,有这样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届连射大会,云州城组织了大量人力,制定了缜密的计划,通过驱逐、恐吓、围猎,将苍原狼赶到了狭海地带。
军武们骑着奔驰骏马,在草原之中如同水中的白鲨,何等肆意,何等痛快!
两千五百六十余头——整个大平原上接近半数的苍原狼,被围困在狭海与云州骑兵组成的人墙之间。
狭海如同一个安静温柔的姑娘,与气势磅礴的云州骑兵群相比,狭海更沉默些,更加安全。
头狼们四处奔走,在狭海旁边用警觉的目光打量,用爪子刨开草地探查,不断发出喑哑的嚎声
族群中,数目最大的有接近六十头苍原狼,而最少的也有五头,总共九十多个族群,被万物之灵长围困。
在骑兵们纷纷拔出寒冷的长刀的时候,那是骑兵们的獠牙,而狼群自己,它们通过悠长破天的狼嚎,来表达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不屈。
它们还要作最后的反抗,它们不愿意被人类杀死抑或生擒,它们不想在自己死后,自己的皮毛还要被人披在肩上,用作取暖和炫耀的工具。于是在头狼率先奔向狭海以后,无数的苍原狼,在云州骑兵的注视之下,纷纷涌进了沼泽泥水之中。它们挣扎着,慢慢沉入了“海底”。
狭海张开自己的饕餮巨口,一下子将两千多头苍原狼吞噬!
骑兵们相互庆贺欢呼,这是人们最大的一次成功。大平原上,可恶的苍原狼们,它们偷走牲畜,与人类分享草原,如今终于尝到了恶果。两千五百多头苍原狼,这是一场丰盛的狩猎盛宴。两千多头苍原狼,不仅如此,在它们死后,洞中嗷嗷待哺的幼狼也会随之饿死。
然而大草原一直在维护着生态的平衡,她很公平。
大象吃虎,虎吃鼠,老鼠吃象。循环往复,亘古皆然。
现在轮到兔子吃人了。
不过一年时间,大平原上的野兔、旱獭等小动物,将草原挖得千疮百孔,草原底下,隐藏着无数纵横往复的地洞。人畜、马匹,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地洞之内,别断自己的腿。战马再也不能在草原上奔驰。来往的商旅,因为驮货的是体型沉重巨大的犀兽,一旦陷入其中,损失更大。
第二年,大平原不再富庶,粮食匮乏,云州城内,平民中许多人忍饥挨饿。
第三年开始,人们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凡事做对即可,万万不能过量。从这一年开始,连射大会中断,一直中断了十六年。
记得,雏岛北边有一刺客联盟,其信条便是:“诸事皆虚,万物皆允。”
任何人,任何事,存在即合理。
这便是一个有关平衡的故事。
……
战马的践踏声传来,由远至近。
乌蒙驾驭战马,领着一十五骑云州内卫,追击着前方的盗贼。
乌蒙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但还未娶妻,每次回到家中的时候,双眼半盲的老母亲都要唠叨。乌蒙总是安静听着,为她煮一壶热热的奶茶,乌蒙回家时总感觉自己仍然是个孩子。
但出门在外,他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他令出必践。
头盔下,乌蒙面容粗犷,胡子拉碴,但双眼被钢铁环卫着,如同两点墨黑。
沿着狭海,一路上,边上都插着一根根黄布小旗,这些小旗组成了一道天堑,越过即是惊雷,越过即是深渊。这些旗帜插入的位置,有些是拿命换来的。狭海被连成线的旗帜,标记到远不可见的地方,正如同是一条静静流动的河流。
五十多个盗贼,靠着少于半数的劣马,被云州军武追击至今,仍然没有被抓住。当他们被赶到狭海地带的时候,乌蒙手下的军武都笑了,因为狭海是一道天然的围墙,这些盗贼逃到了这里,真的是找死。
不过在乌蒙看来,这些盗贼已经足以得到他的尊重了。这真的是很难想象的事情!盗贼们辗转逃了将近一百里路了,他们的脚步竟然快过了云州正规军武。一些人骑在劣马上,一些人用双脚奔跑,当奔跑的人累了以后,骑着劣马的人便会下地奔跑,而把马让出来,供累了的人休息。
他们虽然是盗贼,但是马技着实不弱,在马背上辗转腾挪,竭力减轻马匹的负担。相比之下,云州军武并不怎么爱惜马力,加上身上沉重的盔甲,竟由此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
盗贼们虽然筋疲力尽,但怎么看也不像马上就要被抓住的样子。
这些盗贼,自身马技高超,而且五十多个人在一起,借着劣马躲避云州军武的追捕,配合度与行动力都堪比正规的军武,甚至犹有超过。
但是呢,这些跳蚤街长大的渣滓怎么就不愿意为云州军武效力呢?
他们永远不会选择用刀剑来谋生,事实上在他们眼里用刀剑的人不会比用铁锤的铁匠好上多少。这正是乌蒙觉得他们可恨又可叹的地方。
是的,乌蒙对他们没有偏见,但是乌蒙必须杀了他们。
这是军令。
云州城内,有一黑石监狱,但那是给上等人享用的地方。把人抓起来,然后再放了,这是上等人喜欢玩的游戏,盗贼则没有资格参与。
前方,盗贼们即将陷入绝地。乌蒙对大平原了如指掌,狭海纵横绵延,如百川汇海,而前方,即是百川汇海的地方,那里不再是狭长地带,而是一片令人心生绝望的海洋。
峰回路转,前方的盗贼很快发现了异常,黄色的旗帜突然转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盗贼们沮丧异常,这便是他们面临危险、挑战极限的结局么?他们比谁都畏惧死亡,他们从不去偷窃那些偷不起的人,那些达官贵族、城池的主宰,他们也从不敢偷窃那些偷不起的东西,因为他们畏惧死亡。
生活在社会的上流,以为失去了财富、地位、名誉,便面临着世界末日了。所以他们熙熙为利,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旦失去这些,便会慨然选择死亡。
生活在社会的底层,盗贼们却知道,身外之物皆可抛弃,生命方是上天最大的恩予。所以他们比谁都要珍惜这份福祉,比谁都害怕失去。
双方缓下了脚步,形成了对峙。
盗贼中一个肮脏的男子,汗湿浃背,喘着粗气,拍了拍流出眼泪的弟弟的肩膀。
弟弟伤心的喊了一声“哥哥”,声音已然沙哑。
双方都没有说话,但彼此都明白,这场你追我逃的猫鼠游戏,最后时刻已经来临。
刀剑生冷,在鞘上划过涩重的痕迹,发出死神的声音。
两方撞击在了一起,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落在后方的盗贼,生硬的止住了脚步,喉咙发痒,看到那些同仁们血肉豁开,双目渐渐失神,他们心中一惊,脚步不由自主往后方移去。
那些黄色的旗帜,只是一些安静沉默的草木,相比之下,刀与剑的光芒,还有这些凶神恶煞的军武,则要可怕多了。
他们就如同昔日那批苍原狼,毅然越过黄色小旗,冲向了那片相比周围,水草要丰茂许多的狭海……
乌蒙用靴子的侧面,擦干净了刀上的鲜血,静静看着盗贼挣扎着变成一个个泥人,然后沉入海底。他们挣扎着,最后嘴里塞满了泥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乌蒙巡视了一番战场,然后大声说道:“将尸体绑起来,用这些劣马拖回去。”
“队长!”一个军武笑着说道:“就这么一路拖回去,他们早就面目全非了,上头认账么?”
尸体即是赏金,这些盗贼身上的人头,是军武们的战利品。
没有丝毫仁慈可言。
乌蒙说道:“那怎么的?把你的马让给他们,你他妈给我走路!”
周围的军武都大声笑了起来。
这些盗贼,在片刻之前,也如这些军武一般,可以说可以笑,有情有义。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也可以说是弱肉强食,力量为王,但可以说得更委婉一些,这是为了大多数人能够生存下去。
在以前,有这样一个故事:当城池被妖兽围困的时候,力量?就算是千军万马也强不过数量更多的妖兽。
在这时候,金钱、权势、力量、谋略……一切在被围困的城池里都失去了作用。这时候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吃的,当人们饥饿的时候,会做出可怕的举动,也会迸发出平日没有的可怕力量。
而盗贼们这时候是最悠闲的一批人,他们在别人的仓库和地窖内闲庭散步,如同万物的主人一般。他们盗取食物,囤积起来,用一点点食物即可换取数不尽的财富。等到城池安然无恙的时候,他们便成为一方巨富。
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城不会破,盗贼们便如同米库里的蛀虫,当农夫千方百计,忍饥挨饿积存粮食准备应付寒冬的时候,他们却在大快朵颐。
这是不公平的,如同现在他们被军武屠杀。
但乌蒙沉默着。
他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而举起屠刀。
这些尸体还有另外一个作用。
上头交代的任务,这些尸体还有最后一道工序,那就是把他们装扮成战死的云州军武。
这样的数目越多,他们的赏金也就越多。
乌蒙虽然天真,但是并不傻,上头虽然没有说,但他可以轻易看出这其中的猫腻,是的,这又是上等人的游戏。甚而至于,在前线的云州军武战死者数目愈加显多的时候,乌蒙都能够闻出这其中的阴谋味来。乌蒙只想再次回到前线,不要再做这劳什子的内城护卫。那里,虽然血腥些,但是乌蒙呼吸更加畅快。
有时候,乌蒙看着手中的剑,还真有一种自己就是拿着铁锤的铁匠的感觉。
远处,狭海,灰暗沼泽内有几道兽影。
乌蒙目力极佳,抢先看见。
一行骑兵冲了上去,是三头瘦弱的苍原狼,看着可能有一周没有吃过东西了,其中有一只似乎还跛脚了。
这种狼没有能力捕获新鲜食物,忍受饥饿便是它们的家常便饭。
三头苍原狼因为瘦弱,身体较轻,竟然能够在那段沼泽内踩着草茎而不落下去。它们疯狂的吞咽着,根本来不及嚼动。苍原狼向来谨慎,能够比人抢先发现对方。但这三头苍原狼,看来是饿过头了,在骑兵即将接近的时候,还疯狂的将肉块塞进嘴里,整个肚子几乎圆滚起来。
乌蒙靠近,终于看清沼泽中的身影。
那是战死的云州军武!
这是真正的云州军武。
乌蒙踉跄着下了战马,这是怎么一回事?云州军武为何会死在这里?
沼泽之内,云州军武的尸体血肉模糊,有的是生前最后一刻带上的,有的是刚才三头苍原狼撕咬出来的。
他们安静,似乎睡着了。
一个个如同新生时候的婴儿一般。
这仿佛是一个信兆。
乌蒙对大平原了若指掌,因为他本就出生于此,在草原内长大。他热爱着大平原。
他与城内出生的军武不同,他相信草原的力量,他是长生天的信民。
乌蒙的家乡有个传统,老人死了,遗体一定要交由苍原狼,由苍原狼将其吃掉。这样,死者的灵魂才能够纯净无暇、无所牵挂升入长生天。
乌蒙脱下头盔,他眼中含泪,悄然伫立片刻,身后的战马渐渐有了些不安。
“丁丁…丁丁……”
金属的敲击声响起,雨滴如蚕豆大小,在盔甲上丁丁丁丁发出声音。
瓢泼大雨,骤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