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谢姑姑就不要客气了,您救过我的命,雪瑶也不是外人。”慕容诠像个大男孩一般,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转回向慕容诠,谢秋颜的眼里,又盈满慈爱,她笑而不语,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就这样含悲带喜地看了他好久,继而说道,“天冷了,一定要多加衣,千万别冻着。”说着,又忙忙地拿了裁尺出来,要为他量尺寸,边量,还边说着,“我看看,你穿多大的尺码,还没为你裁过衣裳呢。”
“不不,姑姑体弱,还是不劳烦了。”只见了两面,慕容诠没想到谢秋颜会这样热情,连忙推脱起来。
看他们两个不停推让,谢秋颜肯定还没和慕容诠相认,这倒可以先安心了;可转念一想,亲生的母子啊,相见不相认,还生疏至此,真是可悲可叹。而这一切,都是拜当年风流的北翎皇所赐!男儿薄幸,怨女悲惶。
慕容诠推脱中,忽然冒出一句,“真的不用了,秀姨已经为我做很多了。”
听到这一句,谢秋颜的为他量体裁衣的手,停下了,有些呆呆地看着他,好像犯了错。
看到这样一幕,雪瑶再不能袖手旁观,撑着拐杖上前两步,一拉慕容诠,“不就是裁个衣裳,累不着谢姑姑的。”一边说,还一边直给他使眼色。
“嗯?”慕容诠有些诧异地看着雪瑶,虽不解其意,也勉强笑着点点头。
谢秋颜此时也平静了不少,婉声说道,“没事,我就是怕十爷穿不好,既然有人做了,那我就得个轻闲。”
一时,屋子里安静下来,好像刚才那一场闹腾,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了。
无意中,雪瑶注意到了谢秋颜的手,虽不再凝脂如玉,可暖阳下,依稀可见当年光彩,“姑姑可会抚琴吗?”
“年轻的时候,太祖最喜欢那曲凤求凰,自然长弹的。”谢秋颜的眉梢忽然泛起一丝笑,是回忆的甜,也是不复的苦,“只是好久都再不弹了。”
雪瑶面上一喜,笑言快语,“那姑姑知道相思引吗?请姑姑教我。”
“情思引梦,相聚相欢。这是一支爱不能守,魂梦相欢的曲子,哀而不伤,缠而不媚。不错的曲调。只是我多年不再抚琴,只怕——”谢秋颜谦逊着推辞。
“姑姑琴技精妙绝伦,就教教雪瑶吧,这样您也算有个传人了,明日我就去找把琴来。”见雪瑶开心,慕容诠也连忙帮她。
“行,就依你们,不过要是教不会,可不许赖我。”欢笑的气氛感染下,谢秋颜也言笑起来。
“当然不,那是我太笨,这么好的师父都教不会。”
谁说长寂宫只有长久的寂静,眼下,简而不陋的一间小屋里,三个人,是那样的和谐。许久许久之后的某一天,再回忆时,这一段,熠熠生辉,融于淡淡惘然。
自雪瑶学琴开始,谢秋颜就常来凤栖宫了。有时慕容诠也来,三人一起,学琴谈笑,空荡很多年的凤栖宫,也热闹起来。
日子就这样,于琴音间悄悄流逝。雪瑶腰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可若回去,牡丹阁,寂静空莫;出了牡丹阁,不巧就会遇上那些花枝招展的青楼女子,还有一个阴险刻薄的翠夫人。这些,她不愿意面对。与其回去心烦,还不如暂且赖在这里,躲过一日算一日。
不知,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还在等他,等他一个清楚的答案。
凤栖宫,琴音缭绕,经过数月的练曲,雪瑶基本已经能弹奏完整的相思曲了。一曲终了,“谢姑姑,怎么样,我终于学完整了。”带着兴奋的笑意,雪瑶看向谢秋颜。
“王妃秀外慧中,精进神速,奴婢真是佩服。”对于雪瑶,谢秋颜还是免不了客气寒暄,当然寒暄后,也有真知灼见,“只是,琴音里,似乎还少几分离而未别的悲惋。”
“哦?”雪瑶挑眉一笑,又似不解,“同样的照谱宣弹,悲惋又是从何而来?”
谢秋颜微微一笑,不语,走到琴边,衣袂翩起,玉指抚琴,琴歌悠扬,哀凉入梦。雪瑶在旁听着,似乎也跟着琴音,沉醉到了心的最深处,那里,有罔伤,亦不凡期许。
她,真的是在抚琴吗?还是在诉心?
琴曲已经奏完了,雪瑶还沉浸其中。原来,同样的琴,不同的人,真的可以天壤之别,“姑姑就是厉害,随便一曲都能动人心魄。真不知我何时才能有这样的境界呢。”雪瑶羡慕谢秋颜的琴技。
雪瑶的夸赞,谢秋颜却流露出无奈的神情,“这样悲伤,还是不懂的好。等你懂了,也就知道心碎是什么了。”
雪瑶看着她,只四十有余的年纪,却半辈子独对残窗,难道,这就是所谓琴中悲惋的境界吗?
她,半生已经毁在了皇门,唯一剩下的希望,就是儿子。这样的可怜人,雪瑶的心,不禁起了几分同情。
“你还有儿子啊。慕容诠是个好男儿,他如果知道你是他母亲,一定不会不管你的。”雪瑶覆上她的手,安慰她来,“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啊?”
“不知道,”谢秋颜摇摇头,“自他生下来,我只看过他一眼,他就被抱走了。这么多年没见,都生疏了,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说起。”
“要不,咱们演出母子情深,设局把他认回来?”雪瑶想了想,试探着道。
谢秋颜迟疑着,“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呀。他本来就是你儿子,当初是被董皇后强行带走,现在你认他回来,于私于理都光明正大。只要他回来守着你,用点手段又算什么?”雪瑶坚定鼓励了她。
“也对,是这些都是那个毒妇造成的,她霸占着皇上,还抢我儿子,黄泉下都不得安生!”谢秋颜被挑起了心里的火气,连出狠话。
“你们说得是真的吗?”声音不大,只是榻上的两个女子却都一惊。原来,门帘之后,无知无觉,慕容诠已经站在那儿了。
“诠儿——”谢秋颜一时愣在那里,只顾唤着他的名字。
珍珠盈碧的帘幔仍旧垂散,慕容诠并没有挑开,隔着晶莹珠玉,雪瑶感到慕容诠的目光直射在自己脸上,是迷惑,是失望,还有丝丝的愤怒。
“你们都在干什么?有什么不能当着我说的,偏要在背后使手段,算计我是吗。”少年的声音,并不是咆哮,却打在心上,响彻凤栖。
“慕容诠,不是你想的那样——”
雪瑶和谢秋颜都起了身,正要掀起帘幔出来。却听慕容诠说道,“那是什么样啊,你们说是什么样。雪瑶,雪姐姐,我说过,不论何时何地,都愿意一直信你,可你倒是说,是怎样啊!”他的言语里,掩不住的悲慌,说罢,转身而去。
雪瑶再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她骗了他,她欺骗他太多,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她只能追了出去,追在门口,却倚门站住了,腰上的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支持门板,她才勉力站住。
谢秋颜多向前追了几步,出了殿门不远,她猛地向前一扑,抓住了慕容诠的衣袖,“诠儿,是娘不好,都是娘的不好,你别走,娘还有话对你说呢。”
慕容诠看着谢秋颜,情绪有些激动,摇了摇头,“我有娘,她是太祖的皇后,我的母后。”
“董后就是个蛇蝎毒妇,要不是她,咱们也不会骨肉相离十几年。”谢秋颜哭喊着,言语中,无限殷切。
“不,不,她是我喊了十几年的母后,陪了我十几年的母后,我不信,我不信。”听到谢秋颜这样说,慕容诠难以自制,当下,甩开谢秋颜就狂奔而去。
谢秋颜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十几年啊,盼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得人指点,知道了儿子的模样;也见到儿子了,可一夕成错,亲生的骨肉,竟不肯认自己。
这是多年的支柱啊,就这样付出东流,她痛,她伤,她恼,她恨!
跑出凤栖宫,身后没人再追,慕容诠的脚步,自然也就慢了下来。寒风吹在脸上,心也一分分冷静下来。
她们,大概也不是故意骗他吧。雪瑶心善,可能是想帮谢姑姑找儿子;可谢姑姑,真的是他的生母吗?那母后呢,十几的母子情,母后虽然待他远不及八哥九哥,可是,平心而论,她并未刻薄过他。点点滴滴养育恩,一朝化作囚母仇。他,又怎能轻易相信?
而雪瑶,他那么相信,那么挚爱的好姐姐,早就知道了这些,却一直在瞒他。
单纯的少年如他,一时之间,心神难以接受。
“十爷,这么晚了,要去哪儿啊?”抬眼处,一华衣女子已在目前,她一袭轻纱,手捋乌发,悠悠地说着。
“你是什么人?”夜色中,慕容诠看不清她的相貌。
女子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轻声一笑,“呵,我知道,十爷这是被人算计了,被至亲至爱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