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老头子罢了。哪來什么大名。进屋说吧。”细听之下。吴善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一把推开篱笆桩。示意众人进來。
屋内窗子向阴。光线有些黯淡。雪瑶此时本就体弱。一进里面。眼前不禁又现可怖幻影。紧抓石婆婆的臂膀。还是微微颤栗。
“这里草药极多。我去找克制摄魂散的药引。”看到雪瑶的异样。罗阳起身告辞。
“治标不治本。找來有何用。”并不客气地。吴善人拦住他。
“那就请大善人快救救瑶儿吧。”石婆婆言辞急切。
打量雪瑶许久。吴善人终于开口。那声音。沧桑沙哑。似从远古飘來。“违逆父母。不敬夫君。陷害忠良。罔顾沧生。德行有亏。天降罚孽啊。”
雪瑶轻狂一笑。“呵。既然天命要罚我。我能奈何。”有些清弱的声音。暗含的。是执迷不悟。
“百善孝为先。父母给你命。予你身。你心存怨念。这是不孝;出嫁从夫。该相敬如宾。你却伤害背叛。这是不忠;天下需要贤臣。你为一己之欲谄害之。残杀之。这是不义;苍生有德。你荼毒人命。染鲜血而不知悔。这是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天公奖善罚恶。你当然病魔缠身。”吴善人句句铿锵。字字打在心上。好像经久的烙印。不疼。却不安。
“你以为我想吗。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有一个在父母怀抱中。享尽宠溺的童年;一个青梅竹马。对我不离不弃的爱人;做一名贤女待嫁闺中。然后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做得贤妻良母。时常施粥济世。这样的幸福甜蜜。又得万人称道。谁不想。”雪瑶越说越激动。诉说演变成嘶喊。“可我从小就沒有父亲。因为我的父亲是个负心郎。弃我和娘亲于不顾。二十几年不闻不问。好不容易寻到了。他又畏首畏尾。连为娘亲评个公道的勇气都沒。父亲不能报仇。我再不亲自筹谋。难道眼看着娘亲枉死吗。爱人。呵。我的爱人爱上我仇人的女儿。我怎么办。我只能放手追求权力。夫君。我的夫君视我等同玩物。难道我自甘堕落。奉迎屈从吗。贤臣。那些所谓贤臣想将我这个祸国妖女除之后快。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我的命。再说仁德。我想有一颗仁德心啊。可我对苍生仁德了。地狱般的日子里。沧生怎么沒对我仁德呢。呵呵。”几声放肆的笑。雪瑶直指若兮。“如果我能像她一样。生下來就锦衣玉食。父慈母爱。什么都不做。也能让多少男人围着她团团转。我当然也做个好女子。可同为帝姬。上天什么时候对我公平过。”
若兮闻言。直径走到雪瑶面前。“公平。”冷冷注视着雪瑶。这柔弱的女子颇有针锋相对之势。“唐雪瑶。你和唐桀追逐嬉戏的时候。我在读史记国策;你和慕容谦花前月下的时候。我在被病痛折磨;你享受万人朝拜的时候。我在名义上。在父皇的心里已经死了。你凭什么抱怨不公平。再说唐桀。你要是真的爱他。怎么会在镇北王府三年不走。怎么会和慕容谦不清不楚。罗阳一次次救你于危难水火。你又凭什么觉得沒人救你。还有我的母妃。你只知母妃害了婉姨。却怎么从不问问婉姨都用过些什么伤天害理的诡计。”
“够了。这些不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在狡辩。明明占尽便宜。还要装出一副贞洁圣女的模样。韩若兮。你真是比我高明多了。”雪瑶有些恼羞成怒。可那刚亮之音却隐隐一丝底气不足。好像心底最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韩若兮是对的。无论多么不愿接受。韩若兮都是对的。
“我还沒说完呢。”若兮声音不大。却坚定麻利。“唐雪瑶。别说得这样可怜。其实你比谁都可恨。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是你太自私。是你不肯回头。却还在怨恨别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也真不知你是像了谁。可还有这么多人要劝着你。拉着你。爱着你。你仔细想想吧。”说到最后。若兮忽又柔和下來。几分哀叹。几分婉惜。还有几分无奈。俨然一位谆谆教导的姐姐。
目光从若兮面上移开。看向石婆婆。看向罗阳。再透过丛丛林木看向十万深山之外。一时间。伶牙俐齿的雪瑶。不知何言以对。
上天也许沒给她一个高贵的起点。可她的生命中。这么多心存善念的好人。他们帮她。救她。使她一次次脱困于危难。存活至今。
虽然也有遇人不淑的时候。可到现在。她还安然无恙。身边还有记挂她的人。
这些。难道不够吗。
心里酸涩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融化了。灼热。晶莹。含在眼眶里。执着地不肯落下。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由灵性的。当你损害他人的时候。实际也在损害自己。**。权力。名位。这些到底能给你什么。得到这些。你满足了吗。而为了得到这些可有可无之物。你又失去了些什么。到底值不值得。”沉默半响的吴善人缓缓道來。字字句句如羽毛沉入湖底。不着痕迹。却真实存在。
唐桀的失望。慕容谦的愤慨。罗阳的黯然。慕容诠的期盼。父皇一次次服下丹药后的虚弱。还有尸横遍野。血流满地的情形……这些。一一闪过脑海。付出了这么多。她得到了监国长公主的高位。可似乎。除了一个空壳般的名位。沒有其他了。
是非成败转头空。往昔回首不堪言。
跌坐在地上。她低声哀鸣。“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的。可若无权无势。就只能被人欺负。我不想再被人欺负了。”她不愿认错。即使错得彻头彻尾。也不愿承认。可眼里的泪终于出卖了她。似决堤的洪水。流泣不绝。
“你觉得。我可有权势。”吴善人耐心问道。
“算不上。”哽咽着。雪瑶摇头。
“那会有人欺负我吗。”吴善人再问。
雪瑶再摇头。
“这就是了。有情有义。有礼有节。再加上一颗慈悲心。谁敢欺负你啊。就算真的有。也是折他自己的福报。”吴善人说得淡然宁静。
“可先生也说。百善孝为先。母仇不报。誓不为人。”泪水花了俏颜。眉间的挣扎。不看自明。
“那现在大仇已报。是否可以抽身呢。”吴善人仍是冷静淡然。
“我。我。”吞吞吐吐半响。雪瑶还是说了出來。“我想要得更多。我想撑起南楚江山。我还想成为千古女帝。”
“以仇恨为名。以高尚作表。人啊。束缚自己。不肯放过的。从來都是心里的**。”吴善人俯下身來。轻拍她的肩膀。“你看这青山绿水。你看那碧草红花。他们就是这样天然的存在着。不争不夺。不怨不怒。该有的那一份阳光。上天从來不曾吝惜。”
雪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绿荫葱茏。那红花明艳。在阳光之下。闪着斑驳剪影。可她。却只像角落里见不得光的枯草。离了多远啊。
况且过往罪孽那么重。回头。不会沉得更快吗。
“你也可以的。只要相信。而且唐姑娘。至多是个走错路的单纯女孩。”吴善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粗粝的乡音里带着和煦。
单纯。这是多么久违的一个词语啊。用在她身上。还可以吗。
不堪的现实。对比美好的曾经。失落吗。心痛吗。还是后悔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不住地抽噎起來。乌云压顶。欲散还收。忽觉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來。落在白衣上。竟是黑如墨羽。鲜明掩映。
原來她的血。已经成了黑色。这该是多狠毒的心肠。才能晕染成如此颜色。
可看到那黑白分明的对比时。她有种释然的轻松感。
如果这黑色的血记录着过往罪孽。现今将其逼出身体。可否向上苍要个机会。从头來过。
“我该怎么做。”跪坐在地。拭去血泪交织的湿润。雪瑶的声音。虚弱而清灵。
“做你该做的。做你能做的。”他起身。朗声笑。“心中自有白莲。何故问询他人。落魄逍遥山间。快活自在百年。”精瘦黝黑的身形之后。似隐藏了绝代风华。扛着锄头。吴善人大步出了房门。迎着炎炎烈日。复在田间挥洒汗水。
“瑶儿。你怎么样了。好点沒。”石婆婆过來扶她。满是焦急之意。“说好的來治病。这咋还吐血了。要不。咱换个大夫看看。”
“雪瑶。你先歇着。我去找克制摄魂散的草药。”罗阳却是闲然自适。还带着一丝欣慰。毕竟。他劝过多少次。她可以认同。却绝不听从。今日经吴先生和若兮点拨。能有悔意。实在难得。
“不必了。都不必了。”茫然摇摇头。雪瑶看向石婆婆。“我要回家。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咱这就回家。”石婆婆应着。扶她向來时的山间小道走去。
“你说。她会沒事吗。又能变回当初的她吗。”若兮不确定地问询唐桀。隐隐一丝期待。这个世上。除了纸醉金迷的父亲。自己再无亲人。如果这个妹妹还是最初那个见义勇为的俊俏公子。该有多好。
“不知道。这一劫。沒有人可以帮她。能不能挺过去。关键在心。摄魂散。下红之症。这些都是外物。心里广阔了。一切都会好起來。”望着那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树丛之末。罗阳神色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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