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本朝靖安三年,江南渝州安平县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县主卫凌去世了。

消息从安平县一路飞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引发了一通同样不大不小的风波。

各路人马都因这个消息而暗中有所行动,因为是暗中,行动又隐秘,所以当时极少有人知道内情。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这几句“西洲曲”乃是出自南朝乐府民歌,流传至今,在吴苏一带,几乎家喻户晓,每个采莲女都会唱。

这一片西陵湖上,多种荷花,此刻正当季节,荷叶连天碧,荷花别样红,那些采莲女只着贴身的裙褂,挽起袖口,露出藕一样白嫩的手臂,驾船行走其中,更是湖上另一番风光。

采莲女们正唱着,三三两两嘻嘻哈哈谈笑,却见前头碧波之上,飘飘荡荡来了一艘画船,雕栏画柱,委实辉煌,船头处帘子一卷,有个人微微俯身而出,只见他着一身浅色素裳,浑身竟无一点鲜亮颜色。

这人却是个正当风华的青年公子,生得朱唇玉面,一双凤眼,流转出自有万种风情,又着一身素服,身在舟头破碧波而来,恍惚神仙中人,让人眼前一亮,过目难忘。

莲女多情,见船上出来这般一个好人物,顿时爱的爱,羞的羞,那歌声越发婉转动听。

景正卿本正在船中补眠,被那旖旎歌声勾引出来,站在船头负手独立,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扫了扫,自看见荷叶从中有些芙蓉面若隐若现。

然而不知是羞是怕,那歌声竟停了,景正卿却也晓得这“西洲曲”,又看满目明秀山水,风景如画,他不由心旷神怡,发了兴致,当下微微一笑,朗声吟道:“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这声音清越,略有金石之声,就如它的主人一般俊朗,听来十分悦耳,令人心动。

那些采莲女远远听见他吟诵之声,更是嘻嘻哈哈羞笑一片。

这青年贵公子乃是上京人氏,出身是威远侯景家,当初太祖打天下,身边带有十六忠勇近臣,后至开国,论功行赏,昔日跟随的老臣死的死,散的散,归隐的归隐,而自开国至此太平盛世二百年间,能一直蒙受恩典袭爵三代的,却只有五姓人家,景家便是其中一姓,威势自然非同等闲。

若是去得上京,只须问一声“威远侯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景正卿正是景氏一族的新起之秀,是青年一辈之中的佼佼者。虽然只是二房嫡子,年纪也才十九,却出色能干,应对大方,景家里外差事应付,暂都落在他身上。

此番来到渝州,却是因为景正卿的姑姑远嫁此处,谁知早早地便生病去世,近来姑老爷也撒手尘寰,留下两个遗孤。

景正卿领了父亲之命,便是来接两个孩子去京城的,毕竟是血脉相关,景家又是大族,论理是不好撒手不管的,否则被人知情说道起来,恐不好听。

所以此一番也才派了他来料理此事。

景正卿吟诵罢了,身边儿跟随的小厮康儿便摸着头道:“二爷念的这是什么?怎么跟她们唱得倒像是差不多?”

景正卿瞥他:“你倒是还有点儿见识,可不就是一首的?”

康儿笑回:“我又有什么见识,不过胡乱猜的罢了……这里的风景倒是好,不过眼看是要靠岸了,也不知道姑奶奶家里是个什么情形。”

景正卿极目远望,见前头一水之外,果真就是岸了,上头人来人往,再望远,便是青山迢迢,前头坐卧一个不甚起眼的县落。

景正卿不言语,心中却想:“这姑姑离家总也有十年了罢,向来没什么音信,素日里家里头也极少提起,本以为这辈子也是难有干系了,没想到世事无常,还能有机缘来见表哥表妹,却不知他们是什么样儿的,何等性情……”

正在出神,耳畔听得数声娇笑,遥遥地自远处传来,此刻船行将要靠岸,水道便窄,水上又传声更广,景正卿心头一动,举目看去,却见在不远处荷花荡里,有几个采莲女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向这处打量。

景正卿因皮相极佳,这些采莲女们见他风度不俗,不免惹得春心荡漾,有女子咯咯娇笑,隔着水面便扔过新剥的莲子来,有几粒落在船头,骨碌碌滚动,嫩绿之色十分可爱,就如同这些女孩儿一般,清新娇憨,颇为诱人。

康儿见状,便笑道:“二爷,瞧着这几个娘子对爷很有几分意思。”

景正卿斜睨他一眼:“你又心痒痒了?在京内什么样儿的没见过,如今却跟没吃饱似的口角流涎了,还不快快敛起那副色魔附身的相来,叫人知道你是景家的,没得丢了脸面。”

两人说话之时,景正卿身后站着的蓝衣青年便扫了一眼那小厮,眼神有几分冷。

康儿忙陪笑道:“爷说哪里话,小的哪里敢,何况人家看的也不是我。”

景正卿便哼了声,扫一眼那些采莲女,却并不假以颜色,他本就生得好,又兼一副风流高贵的外相,如今却偏做出如此庄重的模样来,实在是又可敬又可爱。

那些女子见他并不肯致意,不免失落,荷花丛中有人便唱道:“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明媚亦愁。南风知明媚意,吹梦到西洲……”那声音如烟尘消逝一般,淡淡远去了。

景正卿下船之后,便见前头停着一辆马车,有一个老仆人缩在车前打瞌睡,一个小厮模样地站在车前四处张望,猛可里见景正卿下船,怔了怔后便赶上来,遥遥地行礼道:“敢问这位爷,可是来自京城景家?”

景正卿挑眉:“你便是卫家派来的人?”

这小厮一听,情知无误了,当下面露欢颜,忙又大大地行了个礼:“小人正是,小人在这儿等了有五六天了,可把您给盼来了。”

景正卿便笑:“这一路少说要走一个月,你那么早来等着做什么?”

小厮道:“我们小姐自得了信儿,就打发小人来等着,说是这一路上有水道,或许赶上风顺船快,表少爷早到也是有的,小姐怕若是早到了没有人接,未免失礼,于是宁可让小人早些在此等候。”

景正卿看他言谈伶俐,便点头:“我这位表妹倒是心细。”

小厮回道:“表少爷请,从码头这儿到县城还有七八里路,小人雇的马车在前头……”

景正卿走了几步,瞧见那马车有些古旧,他有些好洁,便道:“无妨,我不耐烦坐在车里头,自骑马便是。”

这码头上本就有许多行脚的人,见景正卿一行下船,便围过来问长问短,康儿听见主子说,便去周旋,果真即刻要了两匹马,一些随身的行李箱子之类,康儿之外另有六个随从,七手八脚把行李放到车上,——那蓝衣的青年站在旁边,他身后又多了三个身着黑衣也似下仆打扮的,四人却并不动手,只等行李装载好了,一行人才往县城里赶去。

一路上,景正卿便打量当地风物,康儿便跟那相家派来的小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康儿说道:“瞧你年纪也不大,什么时候进的相家?还是家养的?”

那小厮道:“是家养的,这会子外头买进来的那些个,都也走了,哪里肯留呢。”

康儿听他话中有话,便奇道:“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小厮便笑:“索性说给爷听也不打紧,横竖要知道的,自老爷去后,家里头就变了样儿了,小姐虽是个好小姐,少爷却有一宗毛病难为,就是好赌,一来二去,家里的银子都败光了。”

景正卿在旁边听得暗中皱眉,康儿道:“那怪不得人要跑了,月钱都发不下来的话,人心也散了去。”

小厮道:“可不是?老爷活着的时候,或打或骂,还有个镇吓,少爷多少收敛些,老爷一去,竟撒了欢似的,镇日泡在那赌场里头,为此小姐劝了多少回,却也没有法子。”

康儿道:“赌是个无底洞,消遣消遣还成,栽进去可就完了。”

小厮道:“这还不算完呢,如今家里头就是个烂摊子,上个月少爷因赌钱争风,跟人打起来,把人家打的半死,谁知对方也是个有来头的,反打上门来,这会儿少爷被关在牢里头,少奶奶只在家里哭闹,不时挤逼小姐想法儿,再加上一个姨娘在旁煽风点火,小姐急的要呕血,托了多少人使了多少银子也不见通融呢。”

康儿咋舌:“果然闹得不像话!”就看景正卿,却见主子神情淡淡地,并不开口,他便只引那小厮又说别的去了。

景正卿心想:“临行前母亲暗中叫了我去,盘问这一行带多少银子,又问父亲的意思……虽未明说什么,但我瞧着竟像是不愿意我来似的,难道早就知道情形不好?”转念又想:“但父亲叮嘱我务必要接到表妹,虽不曾明说,却好像是个非要她过去不可的样子,其他人倒是未曾提及,难道这表妹有什么了不得?”

景正卿心里暗中琢磨,一路随意看着些当地风光,渐渐地进了县城,那小厮前头引路,走的极快,拐了几拐,便停在一家门前。

景正卿瞧着这院落有些年头,略简朴些。康儿安排挑夫们整理行李担子,那叫黄英的小厮就领着景正卿往里,过了一堵照壁,差不多就可见内室,然而却听到一阵嘈杂声响,有人叫道:“明明是许了我们的,快把人交出来,不然的话,管你什么官宦之家,照样也去告官法办。”

景正卿忍不住皱了眉,不知是何人竟在此嚣张鼓噪。

一个女声哭道:“小姐救我!”那领路的小厮黄英闻声,撒腿就跑。

景正卿却仍不疾不徐,缓步往前,耳畔听到有人说道:“谁许了你们?丫头是我的丫头,我没开口,也没收你们银子,谁收了你们钱的,去找谁就是了。”声音似有些气得颤抖,但那一把声音清甜甘美,婉转动人,如同仙音,沁人心脾。

景正卿本带几分好奇而已,听了这个声音,顿时之间如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他本也是个风流人物,当即心尖儿上摇了摇,就想看看这说话的人物是何模样。

不看则已,一看成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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