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白绫三人自画中夺回灵识回到现实中时,七苦和尚早已离开,而清珣也重新回到卧房中执笔题诗,静候诗中所描之人。唯一缕穿堂而过的风揭起墙上没了图像的画卷,悠悠荡荡的坠入尘埃里,化作一片虚无。
斋房中众人皆开始醒转。但这些人,大多数只是普普通通的武林中人,不解天道术法,被勾去的魂魄守不住,具有残缺,故而便是醒来,也只落得痴痴傻傻不复清明,更有甚者直接抱着白绫喊“娘亲”,要糖吃。无奈之下,白绫只好窜上房顶,才避免自己被那四十有余,身强体壮的大汉扑到。
“吱嘎”
年岁久远的斋房木门被推开,白绫自横梁上看下去,只见门口那六道戒疤下的光头被日光一晒,亮闪闪的甚是晃眼。
来的是菩提寺的老住持,他轻喃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便吩咐身后的护院僧将疯疯癫癫的人都解了刀剑,带了下去。龙霁月似有些不解,走到住持面前询问道:“方丈,佛家慈悲为怀,这般夺人魂魄的行为恐为世人不齿,还是寺内已有解决之道,故而才肯下此重手?”
那眉垂眼阖的老住持摇了摇头,也不搭理龙霁月,转身便要走。
“这……”龙霁月脚下步形轻转,却又重新挡于老主持身前,瞬间,整个房间中的气氛都略带着些诡异的紧张起来。白绫见状,只好自房梁上跳下来,拉住了卯足劲要知道真相的龙霁月,并示意他凝神静气,往那老住持的身后看去。
隐在老住持背后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鬼,十指之间交缠着丝弦,像操纵木偶般让身前的人悲痛或欢喜,龙霁月一惊,却见每一个僧众的背后都有一只这样的小鬼咧嘴细语,轻微尖细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而那些僧侣原本素净的袈裟在他眼中逐渐血迹斑斑,腐朽不堪,裹缠在里面的身体也已枯瘦见骨,青黑色的尸点蔓延出他们的袖口衣襟,哪里还有活人的痕迹。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龙霁月倒吸一口凉气,散了凝聚在眼睛上的龙息,所有的怪异景象便都随之消失了,入他眼的,还是脸色红润,低首敛眸的普通寺僧。
“刚刚。”白绫安抚似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高处视野好,而阳光又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东西,藏不住任何秘密,故此,我才看出些蹊跷。”
“照刚才所见,恐怕寺中众人皆遭了毒手,就算有人幸存,也在少数,而以尸体的干枯程度来看,最多一个月,菩提寺就糟了这灭顶之灾。”龙霁月沉思了一下继续道:“这件事一定还有隐在幕后的人,所以我们暂时决不可打草惊蛇,先隐瞒下来比较好。”
“也对,”白绫打了个哈欠,“我们一大早的就被困进画中,现在已经到了日中,也该累了,与其烦恼这些,还不如先去休息,待到天色晚些,再找个一直看顾菩提寺的人来问问呢。”
白绫所说的那个人,便是在菩提寺前开过百年的木槿花妖。
平日里,纤小玉是不会进佛门的,便是想见见七苦,也只在寺外,否则就要冒着回复原形的危险。但现在的她,全身都被白绫以清圣的灵气包裹,莫说菩提寺内的卧房,便是想去佛堂求一段姻缘都没有问题。
此刻,纤小玉侧身坐在白绫的床榻上,浅淡颜色的裙摆盖叠着铺散到地上,她看上去有十分的欢喜,连那总是微微蹙起的纤眉都舒展开来,她的手上捏着一朵盛放的正好的木槿花,颜色绯红,还带着些水珠,美的就像画在了书卷里。
那朵花是七苦送的,他站在木槿花丛中,于那灼烈的花海中青衣素裳,执花微笑,他说,“这个时节,木槿花最是娇妍,莫要辜负……”
龙霁月倚在房门口,目光里只放下了纤小玉一个人,他细细的勾描着她的欢喜,却根本顾不得自己,他有着这世上最迷人的眼睛,可这双眼睛半阖着涟漪,千万般都是求不得。
白绫抬头看看这个,又转头看看那个,最终放弃似得叹一口气,首先打破了房中的死寂,“小玉,你近一个月来可曾留意到菩提寺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纤小玉被这么一问,先是怔忪了一下,而后眨巴着眼,思索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很少见到寺里有人进出了……啊!还有一件事……”
“一个月前,七苦曾自请去尘世中历练,我于月下听见他的心思,担忧不过,就偷偷的跟着他,而后,我就忘了很多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了,等再反应过来,已经回到寺中。”
“这……”清珣蹙眉,正欲说些什么,却被白绫拦了下来。
“主上,有什么事吗?”纤小玉抬头望向她的王,只见清珣站在白绫的身后低眉浅笑,一身不可逼视的锋芒虽然不曾收敛,却也不比他身前的女子更为绝代,他们两个人仅是静静地立着都让人生出敬畏来。
纤小玉想到这儿,又往门口看去,心里感叹着,这般的风华也只龙霁月一人能与之共论了。
此时,清珣却报复似得拽了拽白绫的衣袖,并轻轻地在她耳边低语,温润的气流缠绵低徊着传入白绫的耳朵里,害得她不得不侧过了头,“菩提寺的事是你第一个发现的,就劳烦你告诉她吧,易师~”
“……”白绫狠狠地瞪一眼清珣,几番思量,最终无奈的开了口,她说:“小玉,菩提寺……是坟墓……”
“寺中的僧侣一月前皆已死去,现在的一切均是幻境。”
“……”
沉默,连呼吸声都没有了的沉默蔓延过整间客房,长久地,几乎要让白绫以为纤小玉根本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地,纤小玉却笑了,含着哽咽的笑声如珠玉坠地,把一室人的心都揉碎了。她低着头,额发散落下来,挡住了半张脸,依稀能看见两行泪水,一点一点,滴在她的裙衣上,把清浅的粉色都浸的鲜红。
“七苦能送我这支花,我很开心,这是我一生从未有过的开心……”纤小玉说着,却紧咬了下唇,拿衣袖狠狠地去抹眼下的泪滴,却不想越抹越多,最终再也遏制不住,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倒不像个修行于佛前的妖精,而似一个人世间的孩童,仿佛要把这百年的守候与孤寂都宣泄出来。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龙霁月甚至撇过头去,眉峰微衡,整张脸在暮色中显得温柔而悲伤,他的眼中也敛着一些水光,却终究不曾淌出。而清珣则在白绫身旁静静的摇着扇子,他在早些时候就从白绫的口中得知了菩提寺的情况,虽说不是十分担心,但到底“渡”字剑的得失关系到白绫的价值,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我以为我终于等到了……”纤小玉的声音在安静的卧房内显得太过清楚,以至于能听得见里面的绝望,“我真的以为……我等到了……”
“却原来,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爱的人早已死去……”
白绫闻言,走到纤小玉的身边,也不出声安慰,只伸手轻轻地拥抱了那个啜泣的女子。她雪白的衣袖夹杂着灼红在几乎凝结住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明媚的弧度,而后虔诚的拂过纤小玉的脸颊。她微微地拍了拍纤小玉的后背,并将纤小玉散落的鬓发重新挽起,只作一个简单的花样,甚至还有些凌乱。
“别担心,我们回来时曾经在路上凝神分辨,整个菩提寺虽是魔障丛生,但确有不明真相的幸存僧侣。”
“真的?”纤小玉的双手期期艾艾的抓着白绫的衣襟,自她怀抱中探出一双盈满了泪水,万般可怜的眼睛低声问道。
“真的,我保证!”
白绫有意的错开了目光,她不确定再被纤小玉这么盯下去,自己胸腔里的九条锁链会不会就此化掉,“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先见过七苦,才能知道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