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沽酒(二)(1 / 1)

云中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入朝为官者,虽仍保有云中弟子的身份却永生永世不可再回云中城,而以易术决人生死成违心之事的,必受九雷灰飞烟灭。

所以梓少华常想自己这样回报一个人的知遇之恩到底值不值得,他原本该是杨云深的徒孙,每日里与师兄弟们局上手谈或是花下对饮,何苦搅这一场红尘烦心事,何必入这一场朝堂谋算里,弄得满手血腥备受煎熬,说不定哪一日就死在九雷轰顶之下不得超生了。梓少华想着想着便叹了口气,斟一杯冷酒倚在高楼雕栏上向下望去,整个芍香楼尽入眼底,白玉湖底砌竹桥日下曲,当真绝了喧嚣的烟尘,使那一个个入内的衣冠禽兽都高雅了起来。

他是祁国国师,佐任着一位贤明的君主,可再能让天下苍生平和安乐的帝王也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明里暗里的翦除异己,从一开始的心慈手软到现在的斩草除根鸡犬不留,梓少华已经太习惯于这种生活了,习惯到了麻木的地步,他只当自己亏欠了枫皓的,活该有此因果。

白绫三人来到泽源镇芍香楼的时候,梓少华恰好去了驿站接驾,因此刚刚巧错过了一次原本可以不那么糟糕的故人叙旧。

泽源镇的驿站中,枫皓轻装简行,只带三两个贴身的随从和侍卫,来看看他亲爱的国师将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了,所以当梓少华推门进去的时候,枫皓已俨然一副等待了许久的模样,连桌上那壶清茶都快凉的透了。

梓少华似乎不经意的叹了口气,他将身后的门阖上,而后在枫皓身侧落座,给自己沏上一盏醒酒茶,好褪去些醉意,他从不贪杯,可无奈酒量过差,便是沾上点酒气都能脚下虚浮,前后难辨。枫皓对于梓少华的举动也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了,不仅未曾责骂他甚至还给他续了茶水。

“梓卿不甚酒力又何苦为难自己?”梓少华呛咳了两下,苍白的脸上浮上点潮红,枫皓在他背上轻拍,给他顺气,梓少华却不着痕迹的退开些,让枫皓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

“臣的身体臣自有数,陛下不必多费心!”

“你!”枫皓也似有些上火,但转而一想却又缓和了语气,“你知道的,为了朕的江山,那个孩子留不得。”

“……”梓少华沉默半响,最终掀衣跪于枫皓身前,他的目光说不出的冷与傲,恍若当年仍在云中城仗剑护卫天下靖平的模样,枫皓一愣,刹那间思忆起那段无权无利的少年时光,却只听梓少华一字一顿如断玉切珠,“那是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这么多年了,你可曾想过我的挣扎与报应。”

“陛下,你的江山我会替你守着,我答应的哪怕会赔上性命。可此劫之后,少华只愿永生永世莫要受恩于你,莫要与你知心!”

芍香楼里,白绫吃过了晚饭正于屋宇顶端临风而立,祁珠与渡字剑相撞,碰出些顿顿的声响,她喜欢在高处望向那街道里的通明灯火,更喜欢那景致里站着她爱的男子倚栏吹笛,那是种平凡的温暖,于她而言却真切的有些心疼。

龙霁月一曲未终便忽然停了下来,他顺着白绫的目光看出去,只见满目绿瓦红灯小桥人家,垂髫稚子绕膝下,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或早或晚都起了炊烟,即便在这烟花巷里都能闻到些盖过了脂粉的饭菜香,而芍香楼依水而建,河畔对面的风忽小忽大,有些家常的贴心话便乘风而来,有时竟也能听得清楚明白。

“易师怎么了?”

龙霁月问着也旋身跃上屋顶,夕阳余晖下矫如银龙,身手利落干净,白绫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心脏,不然非因此跳出胸膛来不可。她忽然拔剑,三尺秋水挑暮色水光,衣袂飞舞落于芍香楼畔的碧湖上,剑势缓急,脚踏涟漪,如徘徊旋转的飞雪,寂静了整片纷扰天地。

白绫起舞,龙霁月便又吹笛,这一次混了龙族水汽的笛声在白绫周身凝成雪花,刹那间自那湖心为点,蔓延出去的冰痕接天连地,两条银龙衔水球而出,环绕白绫,衬那冷冽气蕴中的剑势如虹。

两畔渐渐有人聚集,他们似乎被湖中的白衣少女所引,只当见着了传说里的仙子,连议论声都轻如蚊呐,生怕惊扰。

红绡推窗,整个人软趴趴的倚在清珣肩上,她给自己剥一颗葡萄,含糊不清的问妖王:“不嫉妒?”

清珣玉扇开阖,眼眸中的寒意愈盛却也悲哀愈盛,他笑着,半敛泪光,“她说她心疼我,而我还能做什么?”

“所以当年我警告过你,即便你只是想要易师身上的一样东西也不可凡事做尽,把她视作物件相待,任其受尽折磨苦难,不肯展现半点温柔在意,而今知道后悔了?”红绡懒得理他,站起身来捏一片清珣的衣角擦了擦手,“你当初要是……唉,算了,现在才来问当初,太晚了。”

此时,白绫的剑舞已止,她站在已经全然结冰的湖泊上抬头轻笑,稀薄的雪花落了她满肩,龙霁月便觉得心头一悸,莫名的欢喜和悲伤。

变故就是此刻降临的。

白绫原本清透的眸子因为察觉到了危险瞬间敛成一线,归于鞘中的渡字剑再出,却不似方才的温柔多情,剑气夹杂寒光,于易师手中现出摧金断玉的风采。空中尚未成型的法轮因为这一剑瞬间崩毁,寸寸碎裂,“云中易数,融在这里面的气息是……梓少华!”白绫起身,追反噬施术之人的那道红光而去,衣带在暮色下划出一道裂痕,龙霁月和清珣都尚未来得及反应,她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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