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下,即墨城外,有一处孤零零的民居,土砌木梁白茅草为顶,外面围了一圈麻绳木头组成的木栅栏。院中,支起的木竿上高挂着染过色的布帛,布帛下还滴着小水珠。
清音看了眼民宅紧闭着门,又放眼向远处望去,几里之内未见有人烟。心下盘算着此处离即墨城中至少还要有半日的路程,这个孩子一日一夜没有进食又受了惊吓此时定是又累又饿,且不说她有没有体力再走那么远的路,他也确实不打算进城。微微蹙着眉,凡人当各有命数,他能救下她也属缘分,不应再多干预。韩国叶氏本是叶邑数得上的大户士家,相比而言,这户人家确实差了许多,但平淡普通的生活未必就是坏事,他如今只希望他们能好心收下这个孩子免去他不必要的麻烦。
清音转头看了眼正垂着头犯困的仲女,轻轻地摇了摇牵在手里的她的小手,嘴角微微上扬,浅浅笑了笑,“可是困倦了?”
“啊?”仲女本来快要睡着了,听到清音的声音,连忙抬头,努力睁大眼睛,嘴硬道:“没有,我不困!”可是对上他那双清澈温和的眼睛,却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揉了揉眼睛,“大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去前面那户人家”清音漂亮修长的手随意地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那处民宅,“看看他们能不能收留你。”
仲女听后,顺着清音手指着的方向望了一眼,却没有高兴,反倒是默默地低下了头,‘哦’了一声。
“怎么了?不愿意去吗?”
“没有……”
尽管仲女很听话也很懂事,从来不敢表达心底的想法,总是委屈自己去顾念别人,可小孩子的心思单纯,什么都会写在脸上,清音不用猜倒也明白她在想些什么。这两千年来,他遇到过的妖魔人仙有很多,顺手救下的也不止她一个。他同情她的遭遇,怜惜她的命运,倒也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孩子而停下自己的脚步,况且凡人该有凡人的生活,他也确实不方便将她带在身边。
清音想了想还是嘱咐道:“以后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姓氏,也不要提及以前的经历,一些事,该忘记的就忘记吧!”比如他,当然他离开后,也没有人会记得他的相貌。
“嗯……”距离前面的茅草屋越来越近,仲女的心里也越来越难过。转头偷偷看了清音一眼,又默默地低下了头,是不是把她留下后,以后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也许是清音在仲女绝望恐惧时救下她,又对她温柔呵护,孤立无援的孩子便把他当成了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如今这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也不要她了……
走着走着,仲女突然停住了,眨着大眼睛,带着一种唯恐被拒绝的神情望着清音,“大哥哥,我可,可不可以一直跟着你?”
清音没料到仲女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沉默了片刻后才浅叹了口气,俯下身,扳过仲女的身子与她平视,神情平静而又淡然地说道:“我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带着你。不过,若是以后事情都解决了,我会回来找你,所以,仲女要留在这里等我,明白吗?”
仲女一听,立马又恢复了精神,眼睛亮亮的问道:“真的吗?”
清音无奈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真的。”有希望,即使渺茫那也会有努力活下去的信念。只是这个‘以后’却没有人知道是多久,人世百年,能确定的是清音有回来的一日,仲女也早已经不在了。当然这些话清音是不会对一个孩子说的,那未免太过残酷。
“大哥哥,那我们说好了,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嗯。”清音点了点头,俯着身仔细端详着仲女的眼睛。虽然仲女瘦小的瓜子脸黄黄的,带着病态,但五官精致,尤其一双眼睛漂亮极了,黑白分明,明亮清澈,彷佛是这世间最清最纯的存在。只是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无端招惹来了不少祸事。清音指尖凝力缓缓地覆上仲女的眉心,默念口诀,暗自催动法力去封印她的天眼。
封印的力量顺着眉心而下,游走于经脉之间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几番寻觅之后无疾而终,力量再次汇集于眉心处一点,而后银光大胜,竟被反噬弹出。封印之法被破,看着指尖淡淡的光晕,清音倒是犯了难,这种通晓阴阳的能力大多愿意选择心灵纯净之人,若是选择了仲女倒也正常,可偏偏不正常的是,仲女这能力是与生俱来的。若是以外力强制干涉便是要封印她的爽灵,那这孩子无疑是丢了一灵,形容举止会如同痴儿一般。
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事物总要好过于痴傻地过一辈子吧!
仲女见清音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狐疑地看着他,问道:“大哥哥,怎么了?”
“仲女会害怕看到奇怪的东西吗?”
“啊?”仲女愣了愣才明白清音在问什么,想起士兵鬼和青君那可怖的样子,仲女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他们真的很可怕……”
清音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办法帮你。”
仲女连忙摇头,“没关系的。”弯起嘴角甜甜地笑着,倒是开始安慰起清音来了,“我已经习惯啦!祖母说,这些事不能和别人说,大哥哥怎么会知道的?”
清音浅笑着未答,站起身示意仲女跟上,他自己迈着步子朝那户民宅走去。虽然仲女已经算是聪明灵慧,但有些事解释了她也未必会明白。
茅草屋中迎出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她看了看清音,应是从来没见过像他这般文雅清俗眉眼如画而又庄严威仪的人,微微有些怔神儿,一时间支支吾吾倒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清音也不在意,将躲在他身后的仲女拉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慰,边和老妇人说话:“我路遇这个孩子,她孤身一人,无人照拂,不知你们能否好心收留于她?”
老妇人稍稍定了心神,低头看了眼仲女,眉头皱了起来,脱口而出:“怎么是个女娃娃?”
清音略有不悦却还是微微颔首。
老妇人没敢再去看清音,不知为何眼前明明是个温润有礼的青年人却让她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感,在他面前,她竟是大气不敢出。转而去端详起仲女,虽然是个女娃娃,瘦是瘦了点但长相不错,倒是适合给自己那个今年二十又五一直讨不到媳妇的傻儿子做童养媳。思及此处,老妇人心念一转,还算语气和善地问了仲女一句:“你多大了?”
仲女抬头看了一眼老妇人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便不敢再去看,因为她在那张脸上并没有看到同祖母一样的慈祥和蔼,本能地便害怕起来。“六,六岁了……”
“六岁了,倒也是能干活的年纪。”老妇人点了点头,是越发满意了,眉开眼笑地看着清音,本来收留个孩子家里无辜添了些负担怎么也该讨些刀币,可是面对清音她是怎么也没胆开口,只想赶紧收了孩子,打发走这尊神仙。“先生便放心将她留下吧,老身有口吃食自然也不会少了她的。”
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世道如此,既然老妇人肯收留,清音自然也不好多说,蹙着眉只道了一声‘多谢’,嘱咐了仲女两句便要离开。
留下仲女被老妇人一把拉过攥在手里,粗糙满是老茧的手牵着她的手,仲女只得看着清音的背影一步步远离,就像当初在深山里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抛下自己离开时一样的无助。心里很痛,痛得仲女死死地咬着唇强忍着不哭,可是眼泪不听话,模糊了视线,竟连大哥哥的背影都看不清了。她开始小声抽泣,想要挣脱开老妇人的手去追清音,可怎么也挣脱不开,抽泣变成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哭得老妇人都不忍心了,慢慢放开了手。
没有了束缚,仲女连忙追了出去,可几步后她却又停了下来。只是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眼泪,双手做成喇叭状,站在那里冲着清音还未曾走的太远的背影大喊道:“大哥哥,你要记得回来找我——”
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脚下回荡,每个字清晰可闻,盘旋之后,低沉下去。明明是那么甜美动听的声音,却听的人心里阵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