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道:“是,我知道啊。所以我想闯荡江湖……反正现下正无处可去,传说中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的生活,也不错啊!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练武,以自身真正的实力,非止仰仗于兵刃之利。等到我足够的强,足够成熟,能够配得上他的时候,我仍然会去找他。我不论天下人如何议论,也不管他会怎样看我,只要我能陪在他身边,始终跟他站在同一战线,即便是一同毁灭,我也不会背叛他。我想……我是心满意足的。”
那少年目光淡漠,虽曾表态自己并不在意,眼中却仍有隐含的情愫闪动。不愿给那少女看穿,略有些狼狈的转开头,道:“如今江湖上兵荒马乱,你现在涉入武林,不合时宜,还是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再说吧。”
那少女睁大双眼,一双灵动的眼珠不住转动,笑道:“你不懂,都说时势造英雄,正是乱世之中,才更能磨炼成人才啊!况且患难见真情,倘若平淡无奇,还怎能体现出相依相伴,彼此扶持的珍贵?他是要与天下人为敌,我只愿尽一己绵薄之力,默默的支持他,不离不弃。好吧,你可以骂我是非观不明,可以继续做你的君子,但是在爱情面前,每个人终究是无力抵抗的。你能对韵贵妃义正言辞,只不过是因为,你已经不爱她了!”
做出这个大胆推测,自己也吓了一跳,顿时如同亲手挖掘出一个大秘密般,兴奋地围在那少年身旁探头探脑,笑道:“咦,真不容易啊?咱们的情圣哥哥竟然另结新欢?她莫不是比韵贵妃还美?让我猜猜,那个女孩子是谁?”
那少年受不了她一番毛手毛脚的拉扯,皱着眉头将她的手拨开,道:“别太多事,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管好你自己就是了!……也罢,如果你执意要去,我就跟你一起去。刚才我在坟前说的一番话,你都听到了吧?”
那少女不明所以的点点头,那少年道:“我早已厌倦了在朝为官,不如到武林中历练,活得率性洒脱些的快乐。本来我一个月前便已有意请辞,当初却还要陪着皇上料理遗留下的烂摊子,那时他也正在气头上……如今好了,礼部的仪注已然呈表参奏,等明日行过大典,皇上正式亲政,也就不再需要我了。”
那少女仍觉几分狐疑,道:“眼下皇上如此倚重于你,你若是继续留在宫中效命,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却为何要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你当初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得到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那少年道:“不然。人总要时常开拓眼界,才能有所逾越,逐步成长。我自己清楚得很,现在的状态,已是我所能达到的极限。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我不仅称不上渊博,任何一处领域,都还有无穷无尽的值得探索之处。要是继续留在朝中,固然可享一时尊荣,但我始终拘泥不前,既然不能给皇上惊喜,便会令他厌倦,那时我不再是他器重的谋士,反而会沦为一个满嘴谗言,利欲熏心之徒。人就该时常体悟未知,才能弥补他曾经的无知。我也不愿再当一个落于人后,受人保护的无能者了。这就算是……对自己的挑战便了。”
那少女仍想尝试规劝于他。说来也怪,她对自身前程早已心灰意冷,不抱任何指望,却独不忍见旁人自暴自弃,极力转着脑筋,道:“可是你的家人……”
那少年不耐听她多说,一口打断道:“是,奶奶从小抚养我长大,不论生活再苦,便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也要供我读书。我能有今天,不能不说有她的一份心血。可是如此造就的官员,不过是个无心的傀儡,而不是真正的我。前些日子我曾和她做过一番详谈,将我的想法都坦白告诉了她。这一次,我们完全是作为两个地位平等的人。她说现在的我已经长大了,懂得分辨是非正误,也逐渐在形成个人独有的一套价值观,她只是我成长路上的一位引导者,却不会再左右我的人生。任何身外之物,都比不上活得快乐,活得自由,所来的重要。之前的十余年,我都是在为她而活,没做过一件自身欢喜之事。这以后,她可以完全交给我自行做主,只要我能够幸福,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时常抽出几天空闲来,回京城探望她。有几个朋友,也答应代我照顾她。反正,我现在年纪还轻,所走的路,即使暂时有所偏差,也还来得及回头。其实年轻,正是比任何事都有价值的本钱。”
那少女听得云里雾里,竖起一根手指,小声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有时见你呆若腐儒,有时板着脸一本正经,有时像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有时却又像个幼稚懵懂的小孩子,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那少年微微一怔,倒似也给她问倒了一般。那少女背起双手,踮起脚尖来回扭动,得意洋洋地瞧着他。
那少年反应倒也迅速,道:“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很多种不同的性格,以及处事方式,有些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这是取决于咱们每临事之时,选择用哪一种心态来面对,又或者说,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之时,便会暴露出自己性情中的某一面。或是有意为之,也或是潜意识中的选择。但若是能在对方面前展现最真实的你,在他面前,想笑就大声笑,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不必费心营造出某一种形象,这样的交情,虽然免不了彼此冲突,却往往是最真挚,也最忠诚的。”
见那少女听得一知半解,淡淡一笑,道:“好了!明日我就去向皇上请辞。你一定也有不少话要跟你以前的主子说,我不想打扰,也没有偷听的习惯,这就告辞了。记得,等我。”最后两字轻得仿佛耳语。
那少女忽然回过神来,急道:“咦,你别走啊,喂……”那少年目不斜视,经她身侧,两人擦肩而过之时,飞扬起的衣袂彼此相触,各自被风涨得饱满,覆盖翻卷,似乎久久不愿止歇。
如此这般的对话,每天都可以在无数人之间发生,每时每刻,也都会有两个人的命运被注定的缘分缠绕在一起。那少女面颊猛地烧起一丝热度,抬手轻按,那一种火热之感,却如能融化指尖的冰块。
放眼望去,那少年的背影已在远方模糊成了一个渺小的剪影,在视线中却依旧清晰。仿佛无论风云变色,天地间再如何污浊,方寸之内,也总会有那一抹一尘不染的纯白,能够指引迷途者前进的道路,也能为世人指引方向。
那少女脸上不知何时升起一层红晕,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与见到心中常惦记的那人时,心中热血沸腾,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继而又如坠入冰窟,每一个细胞都透着寒意的大起大落不同。
与那少年相处时,就如同面前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心中始终荡漾着那一层淡淡的温暖,将整颗心都融化在那一片暖意之中。相比之下,她倒是十分喜欢这一种感觉。
过了好半天,才猛然觉出自己的异常,顿了顿脚,自语道:“什……什么嘛?每次说话都好像打机锋,非要在我面前充老学究不可!人家……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你跟我在一起,用的是哪一种方式呢?”
暗暗决定着下次见面时定要弄清,转头望向那一座寂寞的墓碑,也缓缓跪了下来,轻声道:“韵贵妃娘娘,好久不见了啊……在那边的世界里,您也一定是……同样的威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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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地带,一个青年默默前行。不修边幅,衣衫破旧,下巴上胡子拉碴。眼底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不知有几日未曾好生休息。腰间悬挂着一把佩剑,黑漆表面结有几层锈迹,似乎是有几分年头的古物。任何人见到他,脑中第一念头都会闪现出“羁涯苦旅”四字。
而那青年脾气似乎很是古怪,从不与人交谈,一味闷着头直走,脸上透出的是满腔冷酷,正是阻止人轻易靠近。白天赶路,晚间在客栈中匆匆歇宿一宵,第二日也是早早付清房钱,继续上路。
此时正值战乱年代,街上便是随处可见如此这般的流浪汉,也是毫不稀奇。因此百姓最初免不了好奇一瞥,紧接着谁也不会再对这种人多看一眼。自然无人能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正是现下江湖中的头号人物,武林盟主李亦杰。
李亦杰用下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总算将边关新兴起的战乱尽数平定。而京城中新掀起的惊天变故,他却是一无所知。心中记挂的唯有一事,眼神表面的空蒙下,隐藏的却是更深的迷惑。就如远远看去平静无波的海面,直到最深处,才能见漩涡汹涌。
李亦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但愿天地万物,都趁早离了他远去,别来打搅才好。可说是他有生以来,从未看过这等恐怖的情形,从未经过这等挫败,从未面临过如此艰难的抉择……
看着天色已晚,就近寻了间客栈。他并不讲究排场如何奢华,只需一个简单的落脚之处,不至于露宿街头即可。付过银子,没同店主多说一句,径自进了房间,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不知到得几时,眼前又闪动起那一连串混杂着血雨腥风的刀光剑影,以及那一场对话,那个可能彻底改变他一生的提议。
有几个时刻,他梦中的自己竟然浑身浴血,生出了三个脑袋,个个张着血盆大口,青面獠牙,七八条胳膊从背上穿出,张牙舞爪的挥舞着,抬手一挥,面前血光一片,活脱脱正是个新生的魔物。
面前那面容模糊的女子似乎同自己渊源颇深,正极力想说着什么。他本想抬手搀扶,伸出的手掌却化为利爪,一声惨叫后,那女子全身鲜血淋漓,在他眼前炸做飞灰。只是这破碎的却不是飘散的烟尘,反而成了片片凋零的花瓣。
李亦杰心中乱作一团,忽然张开双眼,醒了过来。面前所见,是头顶灰蒙蒙的天花板。额头早已是冷汗涔涔,大口大口的喘息,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魂将何往;辨不清这一切究竟是残存的梦魇,还是真实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