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杰续道:“在下对待朋友,向来最重义气。要说不惜两肋插刀,听来还显俗套。但仅此却尚不足,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盟主,这三天来我想过不少。不妨就趁此机会,说给大家听听,不当之处,敬请批评指正。在我看来,任何事都指派给下属,自己坐享清福的盟主算不得好盟主;而凡事都身先士卒,全代下属料理妥帖的盟主,也不是好盟主;随意牺牲下属性命的盟主不是好盟主;随时可以为下属舍弃性命的盟主,也不能算真正的好盟主。江湖上之所以有盟主与大众之别,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能各司其职,各安其份。盟主与下属,应该是主仆的关系。盟主就是所有下属的仆人,他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而去拼搏,去奋斗,贡献理应大于索取。就该时刻抱持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行事准则,而不是仗着自己身份高高在上,就随意使唤旁人。但正如我先前所言,处在任何位子上的人,都是必不可少的,都有他自身的一份责任。好比率军出战,盟主就相当于主帅,他所要做的,是制定战略,指挥全局,而下属所要做的,是严格遵守命令,依计行事。这不是教大家不知变通,所须避免的,是不顾全局发展,执着于逞强立威,发扬个人的英雄主义,此事就要坚决杜绝。即使立下战功,仍要加以惩戒。回到前时所言,主帅在一场战役中,起到的可说是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他过于重视义气,为救一个探路兵而死,岂不成了得不偿失?我不是说性命有高低贵贱之别,但主帅的任务,不仅仅是掩护同伴而已。如果他不能尽忠于自己的本分,使队伍成了一盘散沙,恐怕要死的,会是更多的同伴。这并非提倡见死不救,不过在战场上,要想取得全局的胜利,就不得不牺牲某些东西。做个最简单的比方,就好比壁虎脱尾,动物尚知是理,何况人乎?每位将士,都是最亲密的朋友,我们珍惜自己的性命,也同样是珍惜别人的性命。因此我要申明的只有一点,各位要遵守命令,不要为逞一时义气,卤莽行事。”
底下登时如同炸开了锅,议论纷纷,都说李亦杰所言过于激进。半数人赞同,另一半人则说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在面前,太过残忍,有违侠义道之准则。
好一阵子,等议论声渐歇,李亦杰再度开口道:“我知道,这种说法与大家的固有观念相冲突,一时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但请相信,我有此一言,绝不是为了自恃身份,逃避责任。常言道得好,无国何来家?没有群体,又何来个人?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又有道是树大招风,既想有所成就,当然得付出相应代价。往往在大灾大难降临之际,葬送了众多无辜之人,但要平息此难,责任往往落在领导者的头上。受大家常念照拂,做这一点回报,也不为过,因此若要我直面牺牲之时,我绝不会回避。各位或许觉得与先前所言矛盾,实则不然。我的意思是避免毫无意义的牺牲,但若是如同女娲补天,舍一人之命,足以拯救万千苍生,何乐而不为?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神农氏为天下谋福,舍身尝尽百草;大禹为治水患,三过家门而不入。在下不敢妄同先古圣贤相提并论,但盼效仿高尚遗风,为世间,也为世人尽一份心力。世间育我,我偿于世,在情在理。因此事到临头,但愿全报于我一人之身,令众生安享太平,我愿足哉。”
众人听了他这一番慷慨说辞,都赞盟主实乃大仁大义之辈,更有人道:“盟主年纪轻轻,已有如此觉悟,实乃天下之幸,苍生之福。如此相比,咱们这一大把年纪,岂不都白活了?”“想我老头子一生,也活够啦,能为大义而死,才不枉来此一世。”若说先前众人尚有猜忌,此时却尽是诚心敬服。
李亦杰见着时机成熟,道:“如果各位愿意相信我,就请给我一个机会。留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待我出外游历一番。我担保,等我再回总舵之时,一切的困难,都将迎刃而解。众位前辈待我恩重如山,在下纵是粉身碎骨,也定要助大家渡过此劫!”
底下有几人悄声议论:“紧要关头,却说这等言语……盟主莫不是打算临阵脱逃?”毕竟眼下形势混乱一片,正值草木皆兵,这质疑之声在人群中波及,影响倒也不小。但另有人说道:“盟主为咱们如此尽心,万死不辞,你们几个没骨头的自己不敢与七煞魔头相抗,依赖于盟主,却还要这等猜忌旁人,羞也不羞?”
众人联想李亦杰虽然算不得有何经天纬地之才,但听他过往声名,也是个讲义气、重担当的年轻人。与其表面合作,背地里却互不信任,倒不如将性命交托给李亦杰。
反正不论成败,一旦魔教势力扩大,自己总是活不成。于是赞同的声浪终于压过反对之声,改为殷切叮嘱,道:“盟主,您可要千万小心哪。”“一路上需要什么行装?我们来替你准备。”“盟主,在下可否与你同行?”
李亦杰道:“多谢各位好意,但这是我作为盟主,所需要走的路。大家的任务,则是留在总舵,勤练武艺,同时打探魔教情报,为三个月后的正面冲突,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段时日,他们虽不会派人来寻衅,可咱们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时间所剩无多,而咱们的实力,坦白说,还落后人家一大截……我不喜与人相约,但说出口的承诺,就定然会遵守。能认得各位朋友,是我李亦杰一生的福气,多谢了!”说着深深一揖到地,绕过屏风,自回房间收掇。
人群中议论声不绝,尽是赞叹盟主如何高风亮节,“为报盟主恩情,大伙儿也该全力以赴”之声。只有一人目光深含忧郁,未等众人散尽,从小路绕开,迅速跟进了房间。堂中正一派喧闹气氛,倒是谁也未加详询。或说唯有暗处的一对眼睛,在她背上停留片刻,又挪到一旁。视线的主人若有所悟,原本清亮的眼神迅速黯淡。
南宫雪才一进房,就见到桌上摊着一件宽大外衣,钱袋、暗器等物静置其中。李亦杰正四处查看,不断将一些行走江湖的必需之物加入“包袱”。做得专心致志,连南宫雪站在门外许久,也丝毫未觉。
南宫雪看着独自忙碌的师兄,鼻中升起一阵酸涩,那一片笼罩她心头的乌云再度出现,这一次,比以往更密集,也更厚重。轻唤道:“师兄,你在做什么?”这一句问话,仿佛已耗尽了她全身之力。不得不扶住门框,指甲几乎陷入木头之中,才能勉强站稳。
李亦杰身子不易察觉的一震,他早知道南宫雪与自己心意相通,即能瞒过旁人,却也没这般轻易骗得她过。心里打起了鼓,暗想:“无论如何,此事绝不能让雪儿知晓,也不能让她看出半点破绽。”
他知道南宫雪是个认死理的,若是当面探询不清,定会在暗地里自行调查。越接近真相,也就离危险更近一分。哪怕是欺骗她,敷衍她,也不能给她带来灾难。定了定神,故意以满不在乎的语气道:“你不会看么?收拾行李啊。”
南宫雪道:“我知道。但是……你此前从未跟我商量过。究竟是所为何事,竟须决定得如此仓促?你要到哪里去?”李亦杰头也不回,道:“刚才我已经对大家说得很清楚了,我要离开三个月。”南宫雪心下一急,直闯进房,道:“那为何要瞒着我?为什么不能带我同去?”
李亦杰心脏仿佛被人猛地一捏,有种滴血的疼痛,咬牙忍住眼眶中的泪水,道:“我走的是险路,还不知前途如何。若是再分心保护你,生还的希望就更加小了。”南宫雪听来更觉诡异,道:“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多少风风雨雨,不都是携手并进,一齐闯过来的?我又几时依赖过你的保护?”
李亦杰不耐道:“我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全凭兴之所至。现在江湖上那么乱,各门各派都难以独自立足,纷纷依附于武林盟……师父临终前将你交托给我,我怎能让你涉险?”南宫雪叫道:“明知凶多吉少,难道我便能安心让你涉险?你我是夫妻,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才好?”
李亦杰狠了狠心,道:“你我从未完整地拜过一次堂,换句话说,即是连夫妻之名也没有,更无夫妻之实。我真该庆幸,当初始终严加把持,才未种下孽果负累。要是你后悔的话,随时都可以取消婚约,你重新找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就嫁了吧。反正同任何人在一起,都比跟着我这等朝不保夕之人,过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好得多。你依旧年轻貌美,又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我想,仍然可以说成一门极好的亲事,让你终身有靠……”
南宫雪怔怔地望着李亦杰,仿佛不认识他了一般,半晌才道:“师兄,你到底在说什么?难道我在你眼里,仍然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是我选择跟你在一起,这多少个年年岁岁,我都等过来了,难道会在胜利在望之即,功亏一篑?我的爱,一次便是一生一世。既已认定了你,就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更不会为求安定的生活,嫁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你……你是看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