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牧梦见了江央。
他梦见他们牵着手在夕阳下奔跑,梦里的夕阳很美,梦里的江央更美。
在这个梦的世界里,她不是他的女儿,他也不会让她两难,他们自小一同长大,素手结青丝,竹木弄青梅。
没有庙堂清算,没有江湖仇杀。
有的只是少年少女,夏树繁花。
而后他便梦见了太阳。
那是一轮夕阳,可它偏偏不肯落山,反而是向着地面极速下坠而来。
朝牧看见它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转眼间,江河蒸腾,大地融化,满眼都是耀眼的光芒。
江央也在这片光明中消逝。
这个世界独独留下他一人,朝牧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可偏偏就像是“鬼压床”,任凭他如何绝望的大吼大叫,却始终是无法醒来。
梦里没有时间,可能清醒时不过是三两下呼吸的片刻时光,在梦里就能过上好几个白天黑夜。
朝牧被囚禁在梦境的牢笼中,不得解脱。
周围都是无穷无尽的纯粹的光。
朝牧置身其中,只感到无穷无尽的孤寂,与无穷无尽的折磨。
朝牧记不得过了多久。
他突然听到身体内传来了某物碎裂的声音,而后便感到周边无穷无尽的光,仿佛洪水决堤般涌进了他的身体。
梦能放大痛苦,也能缩小痛苦。
朝牧看到越来越多的光线没入身体,他脑海中觉得,此时的身体应该如焚如烧,一定是很痛苦,但偏偏身体却感知不到分毫,那种感觉就好像不是他的一样,他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陌生人。
这种认知让他既庆幸,又恐惧。
随着越来越多的光涌入身体内,朝牧终于看清了隐藏在无数光明背后的黑暗。
那是一整张的星空天幕
只见苍穹之上,一条宽阔的银河在他头顶上安静的流淌着,仿佛时光倒流般的呈现在他眼前。
这一幕,与他在“密经锻体”时所看到的“繁星天象”,是何其的相似。
朝牧愣愣无言,不知道如今这是个什么情况。
就在他苦思冥想,却始终不得解的时候,只见周围点点繁星,开始以他为圆心,缓缓旋转起来。
那些星辰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在朝牧觉得眼花缭乱之际,只见那些旋转的星辰,逐渐将他包裹成了一只“光茧”。
朝牧再一次回归到了一片光的世界里,他举目望去,只见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是无垠的白。
朝牧望着眼前这片纯净的白中,陷入了短暂的迷茫,迷茫过后,他索性放下全部杂念,于纯白色的世界当中,盘膝入定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朝牧的错觉,他感觉到,在他抱禅入定之后,时间的流速,反而加快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朝牧又迎来新的一轮“光茧”碎裂,在“光茧”的背后,仍是那片绚烂的星河。
此后周而复始,不知又过了多少轮回。
午夜子时。
热振终于从朝牧头顶上缓缓撤回了手掌。
此时的他,在如此长时间精密操控“天地元气”的重负之下,纵使身为“无极观音”境的高手,也是着实感到有些疲惫。
但累归累,热振却此时难掩兴奋的自言自语道,“差不多了,再多恐怕就要爆体而亡了,嘿嘿嘿,既然体内已经形成了气旋,仅靠每天缓慢吸纳那么一点点的天地元气,猴年马月才能攀爬上锻骨境界。”
“我这可怜的徒弟啊,也不知道是该说你幸运的呢,还是该说你不幸的好,你说你干什么不好,偏偏误打误撞的修成了这先天大圆满,你也知道师父我啊,就是这么个见猎心喜的性子,这么好的一块璞玉摆在面前,不用心雕琢一二,实在是对不起为师这一身本事,只是路漫漫而修远兮,以后可有的你罪受喽。”
热振叹息复叹息,但难掩眼中的神采奕奕,只见他摇头晃脑的起身离去。
烛火早已熄灭的一片黑暗之中,热振紧皱的眉头,这才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等到朝牧睁开双眼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
朝牧探头看了看天色,发现日上三竿,窗外的阳光有些晃眼,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朝牧晃了晃脑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昏沉,而后大大的伸了个懒腰,骨骼被他拉伸的噼啪作响,这才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
昨晚被噩梦折磨了一夜,本以为会疲惫万分,没想到反而是异常的神清气爽。
然而,就在他不曾看不见的气海之内,那团诡异的气旋已经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重大变化
首先是体积足足壮大了一倍有余,如果非要做一个衡量的话,一夜之前,气旋还大概只有婴儿拳头般大小,如今已经如成年男子心脏一般了。
其次是气旋转动的速度也足足提升了四倍以上,以前旋转一周的速度大致约为一个时辰,如今仅需一刻钟左右,便能完成一个回旋。
第三个变化就是气旋形态的变化,以前的气旋朦胧如一团雾气,需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而如今气旋的边缘却沾染了如繁星般的光点,这些光点被气旋裹挟着逐渐向中心区域涌去,但气旋中央仿佛有一个无底洞,不论是朦胧雾气,还是点点星光,都被它鲸吞而噬,连一分一毫的残渣都不会留下。
此外,整个气旋居然开始跟随着朝牧呼吸的频率,鼓荡收缩起来,那“一呼一吸”间,宛如能够呼吸吐纳的活物,又像是孕育着某种未知的生命般,让人望而生畏。
第四个变化不在于气旋,而在于朝牧的经络本身。朝牧没能发现,他体内的经络居然在一夜之间,阔宽了将近十倍不止,而且体内气机充盈,如长江大河日夜奔腾不息,同时经络内壁已经由深红转入淡金,其间偶尔有流光溢彩,宛如佛光隐显,已然是“锻经”一境登峰造极的标志。
朝牧不知道的是,如今单就这“锻经”一项上,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梵宫第一人”了连阔仁诸荀都要被他甩出去十几条大街都不止。
幸与不幸,至少现在仍是无知无觉的朝牧,依然可以按照他以为的既定路线,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他整理好僧袍,穿过一道矮门,来到经舍的中厅。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中厅的饭桌之上,早已摆满了一大桌子丰盛的菜品佳肴,朝牧还能看见上面热气腾腾,显然都是掐准了时间,刚刚做好不久。
朝牧只看了一眼,就能确定这一桌子的饭菜都是出自热振的手笔。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一桌饭菜都食不厌精到了极点。
单单是一个青稞豆腐,他就做出了五、六种花样,什么油煎的、裹面油炸完再红烧的、清拌的、稍稍腌制发霉,复又油炸至金黄,再淋上秘制酱料的,可谓是五光十色,林良满目。
单单闻上一口,就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起来。
热振不愧为老饕,至少在“吃”之一道上,那当真是一骑绝尘,甩掉其他和尚十万八千里远。
朝牧怀疑,这几天自己做的吃食,他究竟是如何动得下筷子的。
从一桌菜肴的种类中可以看出,热振独独偏爱豆腐和鸡蛋这两种食材。
偏爱鸡蛋,是因为这是唯一被算作“素食”的略带荤腥的食材,这表达出热振作为一名优秀的老饕,对于梵宫的诸多清规戒律,无情控诉和无声抵抗的斗争精神。
而豆腐则是因为,它是在口感上最接近肉食的一种食材,作为肉品的代替物,热振这些年来在它身上倾注了不少的心血。
朝牧曾听热振说过,他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做出一盘和真肉相比,在口感上以假乱真的豆腐。
朝牧想到这些,不由得会心一笑,心中暗自感慨道,“以后在厨艺上还是上心些,否则都要将那疲懒货给活生生的饿瘦了”,却见热振托着一盘新炒的青豆,推门就进来了。
热振看到朝牧,连忙满心欢喜的招呼朝牧坐下,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并热情的说道:“乖徒儿,你来的正好,为师刚刚炒好最后一道菜,你就过来了,看来一与这桌饭菜有缘,哈哈,还有还有,今天你起的这么晚,准时让密经锻体给累着了,那你可要多吃一点,为师特意给你做的,让你好好补补身子。”
朝牧一脸愕然,对于今天这个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师父还真有些不习惯。
坦白来说,朝牧自从今天见到热振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自家这师父今天哪里有些不对,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总觉得被他盯的有些慎得慌。
此刻又看到自家师父过度热情的向他碗里夹菜,于是乎连忙转移话题道:“哦,对了,师父,昨天忘了跟你说了,最后我们即将离开那个藏有黑石的神秘峡谷时,达摩院诸荀次席曾给了我一卷操纵天地元气的控气心得,他还让我依照上面法诀勤加练习,说是三个月后,就能对天地元气操控自如了。”
热振听罢,立刻不动声色的“哦”了一声,紧接着便试探性的问道:“可否拿来给师父瞧瞧”
朝牧也没想那么多,从怀中拿出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就递到了热振的手上。
只见热振随手翻了几页后,随即面无表情引动一缕“无根火”,将整本册子付之一炬。
朝牧顿时大惊失色,对着热振难以置信的追问道,“你干嘛呀”
热振冷声一声道:“哼,阔仁诸荀他懂个屁的修行现在居然还敢把自己的所谓修炼心得写出来误人子弟,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朝牧怒极,干脆把筷子一摔,质问热振道:“昨天你说的什么先天大圆满我是不知道,但我体内确实多出来一个诡异的气旋,现在情绪波动一大就容易引发天地异象,结果你还把人家送给我的控气心得给烧了,那么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却见热振伸手摸着自己的一颗光头,不以为意的哈哈笑道:“好办,上后山。”
梵宫后山,有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