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谧。
十二岁的景曜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边只听到太医们在房里轻声讨论的声音,不时有太医上来给他把脉,翻翻他的眼皮。
他装的十分成功,太医们都以为他昏的彻底。
可惜没把那个人渣揍昏,景曜心想。
他在对三皇子挥出第一拳的时候,心里已经想好了退路。
六年了,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无法忍受被一个小女孩护在身后,他却无法保护她的感觉——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傻子的生活了。
这次,无论父皇怎么说,他也要坚持。
“皇……”太监刚传了一个字,就似被卡住了脖子的鸡。
“不用高声通禀,免得吵了曜儿。”景曜听见父皇轻声样说。
太医们皆都恭敬地伏地行礼,十分乖觉地不作声。
“都先退下吧。”皇帝这样说。
“是——”
瞬间,他房里的人走了个干净。
他听见父皇的脚步渐渐向他靠近,最后停在了他的床前。
一时无声。
他感到父皇的眼神注视着他。
片刻后,皇帝淡淡地说道:“曜儿,醒着就起来跟朕说说话吧。”
他不知道他能骗过一众太医的演技为何骗不过父皇。
他只好睁开了眼,缓缓地坐了起来。
“知错吗?”
“父皇,儿臣知错。”景曜嘴中这么说着,眼睛却倔强地盯着床边台柜上的青瓷花瓶,不看他。
那是他母妃最喜欢的花瓶。
“错在哪里?”
“儿臣……不该沉不住气,不该坏了伪装……不该为了泄愤……打了三哥。”他眼睛仍盯着花瓶不放。
花瓶上绘着欺霜傲雪的梅花枝,枝干清秀古雅,疏影横斜,一如他记忆中的母妃。
下一刻,父皇的手抬了起来。
他闭起了眼,准备承受父皇的一巴掌。
那是他应该的。
父皇这么多年对他的暗中保护培养,被他的浮躁破坏了。
但这只手却只是轻轻地落到了他的发顶,沉默地摩挲了两下,收了回去。
“六年了,有时我也想着,我让你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起你的母妃。”
“是朕无能,让我最幼小的孩子担着最艰难的责任。”
景曜听罢,感到自己胸口左边的部分渐渐有些酸软了起来,他终于转过了头,看着他的父皇,道:“父皇的良苦用心,儿臣一直知道;宫中的艰难处境,儿臣也一直清楚。”
“但父皇,儿臣真的不想再装成一个傻子了。”
“儿臣甘冒风险。”
“你母妃……早已亡故,如今你又痴傻了这么多年,若往后继续表现平庸,想必王氏也会对你放下戒心。”
在景曜坚定的眼神下,皇帝还是点头了。但他同时也要求景曜更勤奋地学习,为将来积蓄实力,景曜自然点头,无需父皇说,他也是个能逼自己的人。
——在夜间,他在清辉宫一僻静院落练习武艺,白日在宫中暗室内学习谋略,清辉宫人一向视他为透明,他一应起居全由皇帝派遣的专人照料。
他根骨天成,他的师父——一代归隐宗师季元子曾断定,以他的资质,成年后自然能跻身当今武林一流高手的行列。
皇帝走后,太医见他转醒,又一番望闻问切,见他确实已无碍,便留了个方子,悉数告退。
清辉宫自然无人会真的替他抓药,宫仆们都装模作样地退下了。
于是一室中终于只剩他一人。
景曜换好了一身低调的夜色服,就着微凉的月光,他一路避着人,轻巧纵身,跳出了高高的宫墙。
他如今虽才十二岁,却已能在皇宫内外来去自如,而不被宫中巡逻守卫发现。
阿槿……方才似有人喊她顾槿。
想必是顾丞相府中的阿槿。
顾丞相,前不久还应称他为顾太傅。
父皇为了平衡朝中文官势力,制衡王氏,最近终于排除万难,将顾太傅提拔成了左丞相。
好好的丞相一职被父皇分成了左右二职,王相如今的愤怒可想而知。
为了给顾丞相加著荣宠,父皇新赐了他一个大宅……他隐约记得……丞相宅应是在雀儿门附近。
雀儿门离皇宫不远,他不过轻身赶了半刻钟,便看到了顾宅二字。
围墙对于轻巧如猫的他来说如同平地。
此时已近子时,正是普通人熄灯休息的时刻,但顾家大宅内的一处小院如今仍灯火通明,景曜从外望进去,似乎还看见好几个侍女们端着水进出匆匆。
他趁侍女出屋时,轻推开主屋大门,迅速闪身进去,屋内床上缎被中,果然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孩。
她脸色十分苍白,但两颊上却浮着怪异的红晕。
她眉间紧紧地团起,额头冷汗不断冒出。
就是这样一个虚弱的女童,刚刚竟坚定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为什么?
他稍稍坐在了她的床沿,拿起床头半挂着的一条半湿白布,拧了拧,轻柔地拭去她额上的汗水。
“不要……你们住手……不要……”女孩儿唇瓣微微颤着,梦里呓语不断。
景曜的手顿了顿,将布巾慢慢地拿了开,收回了手。
而在此时,女孩儿的食指却微微勾住了他的手掌,继而似乎安心了般,呓语声渐渐弱了下来,神色也平静了不少。
在她碰触到他时,他的手指下意识地一颤。
他不适应与陌生人的碰触……但,如果是这个女孩儿的话,他似乎并不讨厌……而且,如果牵着她,她似乎能睡得更好。
于是他便僵了身子,保持着这个微微俯身的姿势,任她的手指微微地勾着他的,定定地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她的睫毛长而卷翘,齐刷刷地铺在安静闭着的双眼上,像两把小扇子。脸软糯糯地像一个糯米团子,如今脸色苍白,却更惹人怜爱。
景曜不由自主地伸出自由的那只左手,做了一件他之前就非常想做的事——碰触了一下小顾槿鼻梁上的那滴宝石碎粒般的血痣。
而手指接触她皮肤时的那股麻酥感又令他迅速收回了手。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为什么扑通扑通一声声重重地跳了起来。
外头传来了一阵女子的脚步声。
他急忙轻轻将两人勾连的手指解开,纵身跳上了床上方的房梁上。
十二岁的少年身形本就小,刻意一缩后更是令人难以发现。
他躲在房梁上安静地看着侍女又抱了一桶水进来,像他方才做的那样拭擦了女孩儿的额头。
女孩儿此刻却悠悠转醒。
“……金铃……”女孩儿像幼猫般弱弱地唤了声。
金铃喜道:“小姐醒了!”
“我又怎么昏的?”小顾槿困惑地嘟囔着。
金铃道:“……没,没什么,老爷说小姐是应被晚宴的吵闹声嚷着了。”
她抬起小手,揉了揉额侧,道:“师父都说阿槿的身体已在好转了,怎么还这么容易昏倒啊……那父亲岂不是又要把我关在府里休养了……”
“小姐,先别想这么多了,好好睡一觉吧。”
女孩儿乖巧地点了点头,闭着了眼睛。
她忘记了。
忘了也好。
那种事,还是由他来记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