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一说,逗得老太太心下不禁又是一阵动摇。思量半晌,她最终还是咬牙决断道:“就这么着吧。这会儿小皇孙得宠,人人眼睛都盯着这一块,咱们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再者说,你看康哥儿可是那种能做什么大事情的人?唉,反正我也看开了,也不求我们家能更进一步,只求能保着这爵位往下传,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也老了,别的也没什么盼头,就只盼着能早一日抱上我的小孙子就好。”
说到这,不禁一阵眉开眼笑。
黄妈妈忙也笑道:“正是呢,还没恭喜老太太。”说着,行下礼去,“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这是双喜临门呢。”
“什么双喜临门,”老太太拉起她,笑道,“若是老四肚子里也是个男胎,那才是真正的双喜临门,不过又是一个丫头片子罢了。”
“既然说到这里,”黄妈妈转着眼珠笑道:“有件事儿得提醒着老太太呢。虽说如今离着临盆还早,可将来孙少爷的屋子、奶娘、丫环,等等一应的人手事物,怕是得从现在开始就要预备着了,总不能委屈着我们小爷啊。”
“这还真是!”老太太笑道:“还是你仔细。别的倒也罢了,这人手上,可得精挑细选。”
“正是呢。”黄妈妈忙站起来,道:“要不,我这就去请太太来商议此事?”
一提到那个木头人儿媳,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大半,叹道:“快别提你们太太了。原想着大家世族出来的女儿,该是个平稳大方的,谁知她却是大方平稳到跟一根木头一样,竟是八风不动!也难怪康儿跟她凑不到一块儿……”
说到这,老太太不由就住了口。眼前之人虽是心腹,可有些话到底还是不能说。她不由就叹了口气,道:“要是她能有玉安一半的能耐,我也就不用操那么多的心了。”
黄妈妈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说到底,还是老太太您太能干了,连个身边出去的丫头都比正经主子强。”
“呸!”老太太笑骂道,“这话可该是你说的?”
黄妈妈忙轻轻一打自己的脸,笑道:“可不是,老奴造次了。只是看着老太太天天为了府里的琐事操劳,老奴心下不忍罢了。”
老太太长叹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做个甩手掌柜?康儿已经是那种性子了,你们太太又是这样的性子。但凡他们中有一个是有担当的,又何必要我操这些心。”
黄妈妈又往老太太跟前凑了凑,低声道:“恕老奴再说一句造次的话。除了太太,府里不是还有二姨娘嘛。二姨娘是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且现下也帮着老太太管着家事,如今放着这么个现成的人不用,倒叫老太太天天受累,就是我们这些底下人看着,心里都不落忍呢。”
黄妈妈一边说,一边拿眼觑着老太太的脸色。
老太太瞟了她一眼,沉默半天,叹了口气,道:“玉安虽好,只是没有哪户正经人家说是绕过主母让个妾掌事的,这名声我们府里可丢损不起。”
“当家掌事的当然还是老太太您啊!”黄妈妈道,“只是有些事情,比如这选奶娘丫环,老太太尽可以放手先叫姨娘管着嘛。”
老太太的眉一皱,不禁又斜了一眼黄妈妈。
黄妈妈忙又道:“老奴的意思是,老太太不如就把这件事交给太太和二姨娘一起去管。依着太太那油瓶倒了都不愿伸手的性儿,只怕最终也是把这件事推给二姨娘去做,自己只担个名儿。如此一来,老太太既轻省了,外头又传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岂不两便?”
老太太看看她,又低头思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也罢,且就依你说的,先把这件事情交给她们试试看吧。”
大太太李氏领着众姬妾回到正房,还没进院门就摆着手道:“不早了,都散了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钻进了绣房。
好在众人也都知道她的那一点痴迷,也不以为意,行了个礼后就各自散了。
绣房里,留守的大丫环黄莺正在分线,见太太进来,忙笑着迎了上去叫了声:“太太。”
太太点点头,低头去看她分的线,“可是按我的吩咐,分的六股?”
黄莺挪过一个线架子,指着上面如蛛丝般似有若无的丝线笑道:“岂止是六股,还分了些十二股的。太太不是说,用十二股的最能绣出这轻薄飘逸的笼纱效果吗?”
“咦?你竟能记着?”李氏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去看那十二股分线,点着头笑道:“这必不是你分的,你这粗手笨脚的我还不知道?”
黄莺一吐舌,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太,我确实是没这能耐,这是李妈妈临走之前弄的。”
太太疑惑地一抬头,“李妈妈去了哪里?”
黄鹂正端着茶盘进来,笑道:“太太怎么忘了?前头来报,说是李妈妈那个夫家侄儿得急症死了,您准了她的假,还赏了她十两银子呢。”
“啊,是了,”李氏这才想起来,笑道:“倒是我忘了。”
她转身坐到绣架后,拿起一根针,又捻起一丝十二股分线,望着那刚刚完成一半的绣像道:“才刚在老太太那里,我忽然想到,这笼纱单用一种长针来绣,到底有些单调,串着用长短针许会好些。你们觉得呢?”
黄鹂和黄莺不禁对视一眼。
不过,太太也没指望她俩能答出什么。她自顾自地穿了针引了线,就低下头去聚精会神绣起那幅观音大士像来。
看着太太又沉迷进绣像里,黄莺一扯黄鹂的衣角,两人悄悄退出绣房。
刚出房门,黄莺就低声说道:“才刚缠枝来说,二姑娘故意弄坏了我们大姐儿的手串,跑到老太太那里去哭诉了一番,又叫我们大姐儿挨了训斥,可有这事?”
黄鹂点点头,叹道:“我们大姐儿脾气急,哪像那对母女,个个都是人精!偏我们太太又是个诸事不理的,只是委屈了大姐儿。”
黄莺也是个性子急躁的,一听就毛了,道:“太太也真是,整天就只痴迷一个刺绣,家里大事小情全不管,倒叫那些人蹬着鼻子上了脸,竟敢作贱起我们大姐儿来!今儿他们敢这样,明儿就敢更进一步!要依着我的性子……”
“依着你的性子待要如何?”
忽然,从院门处传来一个爽利的声音。二人一抬头,却见院门口处站着一个瘦长脸型,举止利索的中年妇人。
一见来人,黄莺不禁一缩脖子,吐着舌叫了声“李妈妈”,又迎上去笑道:“妈妈怎么这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在家过夜的吗?”
李妈妈拉长着脸瞪她一眼,又扭头问黄鹂,“老神仙怎么说?”
黄鹂低声禀道:“老神仙说,四姨娘是女胎,六姨娘倒是个男胎。”
李妈妈的眉一皱,低声咕哝了一句:“竟还真是。”
“怎么?”黄鹂忙道:“妈妈可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
“可不是嘛!不然我也不会放下那边跑回来。”李妈妈看看那低垂的珠帘,问:“太太在里面?”
黄鹂和黄莺同时点头。
“那好,我这就去找太太。”李妈妈说着就进了绣房。
绣房里,李氏坐在绣架前,正心平气和地绣着观音像。那模样,看上去倒比绣样里的观音菩萨更有几分脱离红尘的味道。
看着这一幕,李妈妈不由就是一皱眉,上前低声叫道:“太太。”
李氏从绣架上抬头,望着她笑道:“妈妈回来了?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李妈妈不由长叹一声,上前一把拉住李氏的手,拿掉她手里的绣花针,劝道:“妈妈知道姑娘心里头有怨。只是,姑娘好歹也要知道保重,凡事往开处想才是,何苦拿自己作贱呢。”
听着李妈妈用着还在闺阁里时的称呼称自己,李氏的神情不由就是一呆,顿时低下头去。
李妈妈又道:“你是妈妈奶大的,妈妈还能不知道你?从小心思就重,所有的苦处都不肯对人言,倒生生把自己憋成一个木头人。”
李氏不由把头偏向另一个方向,却就是不肯抬眼去看李妈妈。
李妈妈又道:“只是,事已至此,姑娘再多想也是无益。如今就算不为自己保重,看在大姐儿的份上,姑娘也该振作起来才是。”
“振作起来又如何?”李氏低低应着,从李妈妈手里抽回手,又拈起那根绣花针,一边抚摸着尚未完成的绣像一边道:“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如今的我,只是活一日是一日罢了。”
李妈妈一愣,不由顿足道:“都是老爷误了姑娘!当初若是如了姑娘的心愿……”
她忽地打住。李氏抚着绣像的手也是一顿。
李妈妈自悔失言,忙道:“姑娘莫怪,是老奴失言了。”
李氏摇摇头,木然一笑,道:“我谁都不怪。要怪,也只怪我的命不好。”她的语调平板无波。
李妈妈心疼地望着她,不禁一咬牙,再次上前拿开她手中的针,道:“姑娘且放宽心,不管她们生养多少个,是男是女,终究还是要叫你一声‘母亲’的,你又何必在这里自苦。等那六姨娘生养了,只要太太把哥儿抱过来自个儿养着,最终也是谁都越不过太太去。”
李氏听了先是皱皱眉,后又眨眨眼,忽地就笑了。
“我说妈妈怎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些有的没的,却原来是为了这个。实话跟妈妈讲,我从来就没把她们放在心上过,生男生女,生多少个,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就算她们一个个都生了儿子,我也不会抱来养在我这里。有那功夫,不如绣我的观音大士像,修一修我的来生的好。”
听她这么一说,李妈妈倒是一呆。
“对了,妈妈不是家去了吗?怎么又来了?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
李妈妈神情一正,道:“我家那是小事,太太这里才是大事。才刚我在外面听说,那几个老不死的天天在老太太跟前撺掇着,说是要叫老太太把家事交给太太,然后再叫那个,”她伸出两根手指,“在背后帮衬着太太。哼,这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不知道她们是打了主意要叫太%@4在人前装个傀儡,背后却叫他们得着实惠,想得倒是美!”
李氏看着李妈妈微微一笑,道:“妈妈这是气的什么呢?且不说我是没那个心管这府里的事,就算有心,还能管成什么样?老太太又岂是个愿意放手让别人管事的人?按我的意思,我连那个傀儡都不要做才好。”
见李妈妈又要说话,李氏摇摇头,从她手里拿回绣花针,一边理着针上的丝线一边道:“我这一辈子,已经是这样了,这府里的事我是丁点儿也不想过问,只要他们不缺了我的短了我的,管他外面洪水滔天呢。”
“可是,”李妈妈急道,“太太总要为大姐儿想想。难道将来……”
“将来大姐儿终也是要嫁出去的。到时候,我替她挑个她中意的好人家,再叫她带上我的那些陪嫁,还能叫人看轻了她?我只想着,将来别再叫她受我这份苦楚就好,至于其他的,”李氏唇角挂上一丝冷笑,“我且看那些人能演得一出什么样的好戏来。”
她抬头看看拉长着脸的李妈妈,又道:“知道妈妈这是心疼我。只是,我劝妈妈也别操那么多的心,他们府里的事关我们什么事,妈妈只要把我那些嫁妆打理好了,让我们娘儿俩不吃了他们的亏就行。至于这府里的,不沾那个腥气儿也罢了。”
李妈妈皱眉望着太太良久,又道:“别的事太太可以不管,有一件事情太太必定要管。”
“什么事?”见她说得郑重,太太不由就停了针线,抬头看向李妈妈。
李妈妈咬牙道:“六姨娘肚子里的那一个,太太无论如何都要养在膝下才是,许那就是府里唯一的哥儿了呢。”
太太一听,不由冷哼一声,道:“你又不是没见着老太太高兴的那个样子,这哥儿定然是要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我才不去讨那个嫌呢。”说着,转身去推李妈妈,笑道:“妈妈家里还有事呢,尽去忙你的吧,成的事我自己有数。”
说完,竟不再搭理她,兀自埋头绣她的绣像去了。
李妈妈看看太太的背影,不禁长叹一声,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她出来时,一直在门外听着动静的两个丫头不约而同全都围了上去。
李妈妈看看那二人,一咬牙,跺着脚道:“太太是天生的菩萨心肠,我们却不能如此。就像黄莺刚才讲的,不能老是被人蹬着鼻子上了脸,倒显得我们的不尊贵。我家里的事还没完,你们几个心里都提点着些,若是老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赶紧来报我。”说完,便又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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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大周朝立国以来,平阳伯府的爵位已经承袭了三代。虽说历代都放出去不少家人,可也架不住府里不断的添丁进口。那排沿着老宅后街所建的下人房,渐渐也就不够住了。
不过,因李大生前伺弄马匹尽心,甚得罗老爷的赏识,故而他家倒是得了座位置不错好宅子。因此,李妈妈出了后角门,只又拐了两个弯,便到了李大家。
刚到李大家门口,李妈妈就是一愣。
才刚她听到消息急匆匆赶回上房时,棺材铺的伙计正好送来棺木,她想着入殓诸事总是要再折腾一番的,这才抽着空离开了一会儿。却不想等她回来时,那李大虽说是已经装殓妥当,可这李家门前却是冷冷清清。从敞开的大门望进去,除了跪在棺材旁的李大老婆和女儿李满儿,竟是连一个上门吊唁的都没有。
“咦?人呢?!”李妈妈问。
李满儿正担心着她娘,忽然听到有人问话,就抬起头来。见是婶婆,不由两眼一红,道:“因他们来人说,这里离着府里近,不让请和尚道士,荣华叔就领着我姥姥去找叶管家理论了。”
“什么?!”李妈妈一听就火了,“这是哪里的话?!前儿东边的刘老栓死了娘,不也请了和尚道士?!那会儿怎么没听他们放一个屁?!显见着是看人欺负呢!”
说着,李妈妈转身要走。满儿忙放开扶着她娘的手,膝行到李妈妈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