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白昼渐长。七点过后,家家户户飘出肉香。
野猫老幼有序,在树干打磨爪子。老头蒲扇汗衫,藤椅凉席,象棋铺地,口沫翻飞。
夜来香的浓稠与傍晚的闷热揉捏在一起,叫人不适。白色路灯将将亮起,便招来蚊蝇成团。
钢琴声骤起,如石上清泉,轻快流淌,给这个炎热的傍晚带来惬意爽快。
晚饭过后,小区人多了起来,正是消化家长里短的时候。
四五岁的小孩,拿一张孰料圆盘子,在小区的空地上丢着玩。少女额头汗津津的,舔着雪糕凑过去:“错了,飞盘要像这样飞!”信手一掷,“哗啦”一声,一楼窗户碎了一地。
野猫乱窜;小孩嚎啕;钢琴戛然而止。
少女将雪糕往小孩嘴里塞,“嘘!请你吃雪糕,”低声唬他,“再哭保安要抓你!”
四十来岁的中年糙汉,穿大裤衩,夹脚拖鞋,拧小鸡一样提着少女的衣领,明眼看出,两人是父女关系。
他们站在一楼那户人家门前,敲门。
门应声打开,一个高瘦的少年,不超过十七岁。手里握着铁勺,腰间系着围裙,声音还未出落得沉稳:“找谁?”
这事儿搁谁都难以启齿,糙汉摸头:“不好意思啊小伙子,我是三楼的邻居,我闺女淘气,将你家玻璃打碎了,我带她上门赔礼道歉!”
糙汉将少女的头往前一推,低声喝道:“闯祸精,还不跟人家道歉!”
少女小脸气鼓鼓,含糊不清的哼哼:“对不起。”
少年“嗯”一声,铁勺换一只手拿,摸上门柄,看模样像要关门。
糙汉挡住门,憨厚一笑:“小伙子莫急,还有一事,”他从裤衩兜里摸出皱巴巴一团纸来,抖了抖,指着说,“这是你放在物业的广告单吧?既然你有意做钢琴家教,不如教我女儿!正好咱俩家住得近。”
“爸!我不学!”少女跺脚,臊得面红耳赤,转身就要走,被父亲牢牢抓住。
少年皱眉。
怕女儿遭到嫌,糙汉赶紧往女儿脸上贴金:“其实她小时候就学过两年,教她的老师说她很有天赋,绝对不难教!”
少年看她一眼,那少女猛翻白眼。
门这才完全打开,少年说:“请进吧。”
糙汉拘谨点头,走进去的同时也不忘拧上女儿。
时间已过八点,屋内没有开灯。夕阳在地平线苟延残喘,勉勉强强匀了些光线进屋。
灶上煮着汤水,咕噜噜已经沸腾。
花白老妪坐在轮椅上,双腿搭一片烂布,手柄上斜放一根木拐。眼皮浮肿,耷拉下来几乎遮盖大半眼睛。见来了生人,她无精打采嘀咕一声,转动车轮去向阳台。
少年进厨房关火,对父女俩说:“进屋谈。”他率先走进卧室。
少女还在挣扎,她父亲面色不善的瞪她一眼,她才老实。
那短短半个小时,对祝融融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学校成绩排行榜上,四平八稳的占据每回年级第一的名字,定是许宁。
而许宁,就是眼前这个穿围裙的少年。
祝融融与许宁同年级,巧的是家也住同小区。在那个年纪的少男少女们总有莫名其妙的骄傲,故而两人从没说过话。祝融融几乎断定,许宁根本不认识自己。
“叔叔,您坐。”许宁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奖状,一张A4纸,擦擦面上的灰,递给祝父。他靠在书桌前,端起搪瓷茶盅喝一口,“这些是我全国比赛的奖状,还有等级证书。我先给您说说价格,我这儿收费合理,钢琴课120一小时,一星期最多上五节课,具体次数你们订,上课时间由我定。一周结算一次。如果要补文化课程,文理科都可以,价格另算。看在邻居的份上,可以适当优惠。若一次性预交两个月费用,打九五折。”
他年纪不大,不苟言笑说话老成。祝父也不轻看,仔细审阅他做的价格表,嘴上说道:“唔,早听说你成绩好,等升了高二分过文理科,我们再考虑要不要补文化课,目前就学钢琴,融融,你说呢?”
“我有权利拒绝吗?”祝融融半边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撇嘴,一双腿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以示不耐。
祝父拍了女儿一巴掌,又问许宁:“你能到我们家上课吗?融融也有钢琴。”女儿虽然娇蛮,但生得好看,不在眼皮底下这位父亲是不放心的。
许宁说:“可以,我的琴正好已经卖了,明天就有人来搬走。”
祝父问:“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许宁说:“明天开始。请先预付五节课的费用,作为订金。”
祝父觉得贵,面露踌躇。
许宁加上一句:“还有,一扇玻璃230,你女儿把我家两扇都砸碎了,一共460。”
祝融融撇过脸,小声骂了句:“计较!”
祝父又去拍她,转身对许宁说:“应该的应该的。”便往裤兜里摸钱。
这时门外传来咒骂声,瓦声瓦气叫人不悦:“瓜娃子!你还不弄饭?想把老子饿死在屋头?”
许宁脸色一沉,说了句:“你们先商量,我去去就来。”
他匆匆进厨房,洗净手,利索的将小葱切段,又拍了几瓣生蒜,拿刀柄碾碎洒进两个汤碗。
祝父牵着女儿出来,前后不过十分钟,许宁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出来,碗烫手,他步伐湍急。
这时,这个在先前一直将稚气掩盖得天衣无缝的少年,终于露出一丝尴尬,搓手道:“抱歉,我家今天……没人做饭,不能留你们吃饭。”他说得随意,暗地里将衣角捋了又捋。
祝父递上一叠钱,赶紧说:“不打紧不打紧,其实我们吃过了。来,小伙子,我刚好有零头,这里一共1060,你数数。”
许宁大致看一眼,便将钱叠好放到身边抽屉里。他这才抬起头,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瞧祝融融:“你们班好像放学晚一些,明天晚上七点半,我准时去你家。”
祝融融惊,小手白嫩嫩,指向自己:“你认识我?”
许宁面有倦怠,但不影响他明朗的笑容:“高一二班,祝融融。”
第二天放学,祝融融故意在外面溜达了许久才回家。
许宁靠在她家门上,借着楼道三分钟就要自动熄灭的声控灯,专心致志的低头看书。
见到祝融融,他抬手看表:“你让我等了34分钟。因为是第一次上课,我就不跟你计较。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好了,我们开始吧。”
那天家里没人,祝融融对这位内敛的少年百般刁难,吊儿郎当就是不肯配合。
最后,当她刷着朋友圈吐着鸡骨头指挥他去倒饮料时,许宁终于爆发了。他咬牙切齿的说:“祝融融,你真以为谁稀得教你,嗯?”
祝融融舔着手指说:“那你走啊!”
他低着头,他的拳头放在腿上,因努力克制而微微发抖,原本修长的手,在那一刻变得骨节发白、手筋高耸。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来:“继续上课。”
他的声音带着不属于他年龄的疲惫与负重:“车尔尼599学过了吗?”
祝融融被怔住,摇头。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我弹一遍,你看好。”许宁说完,手指在黑白键上优雅翻飞。他不看琴谱,他指尖流淌出的琴音明快流畅。
他坐得笔挺,薄唇紧抿,眼圈黑浓,眼球布满血丝。唇片上还不够刚硬的胡渣如雨后的小苗堪堪破土,替他肃穆的神情平添一抹相符于年龄的稚气。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他专注弹奏时,高贵的气质。
一曲完毕,许宁看她:“会不会太难?”
祝融融的目光却盯在许宁的衣袖上,衬衫白净,左袖上却隐隐有一圈黑印。
祝融融没忍住,问:“这是什么?”伸手去撩,露出半截黑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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